沙街男人们心领神会,一齐响应,纷纷拿起预备好的水桶,下河打来河水,提起水桶熊公子围在坪子中间,四面八方,浑身上下劈头盖脑轮番地淋。一时间阳光下水花四开,坪子中间的熊公子,被众男人淋得浑身透湿,像个落汤的鸡。众男人不歇手,朝熊公子身上淋,熊公子衣上凝固的血淋遇水化了,血水顺着身子流到地上,浸入河滩。风随人起,秋水冰凉,坪子中间的熊公子挺着身子,一个一个的激灵,然后打起了哆嗦。熊公子抹一把脸上的水,大叫:“痛快!”
王秀才问:“痛快吗?”
熊公子喊:“痛快啊!”
王秀才眼睛望着天,唱:“沧浪之水清兮?”唱的是古楚的《孺子谣》。
熊公子是何等的角色,对于这些他熟烂于心。熊公子打着哆嗦,唱:“可以濯吾缨!”
王秀才唱:“沧浪之水浊兮?”
熊公子唱:“可以濯吾脚!”
王秀才唱:“随心所欲?”
熊公子唱:“精诚所至!”
王秀才摇头,唱:“缨可以代头,但足不能代脚!”
熊公子打着哆嗦唱:“足就是脚呀!”
王秀才唱:“辞有雅俗之辩!”
熊公子唱:“人无足脚之分。”
王秀才说:“言之成理。”
熊公子说:“入乡随俗!“
沙街人不懂辞,沙街人懂唱。沙街人笑成一团,说:“不错哩,熊公子到底是玩的角儿,晓得凑趣儿。”
王秀才问:“秋天之水若何?”
熊公子说:“犹如大碗之酒。”
王秀才问:“醉翁之意可在饮?”
熊公子说:“冰心一片岂认壶!”
王秀才问:“洗心革面?”
熊公子说:“脱胎换骨。”
王秀才问:“泠吗?”
熊公子说:“心是热的。”
王秀才问:“何以见得?”
熊公子说:“你叫靛儿来摸!”
沙街其它墩子的男女就起哄,要靛儿去摸,说:“靛儿,你去摸呀,你去摸试试,看是不是。”
站在远处的靛儿脸红了,就像桃花红。
王家墩子的人就护靛儿,不叫靛儿摸,说:“靛儿莫信他的话,还没到摸的时候。”
众人大笑。
靛儿站在远处叫出了声:“不要再淋了。”
王秀才笑了,问熊公子:“洗干净了吗?”
熊公子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王秀才见“盘”出味来了,叫了一声:“好!”
沙街人就散开,熊公子看到一条路铺在眼前。
外婆的父亲对熊公子说:“走呀!”
熊公了楞住了,问:“不到家里?”
沙街人就笑了:“那有这简单的事?就到家里。”
熊公子问:“到哪里去?”
外婆的父亲指着九架梯路的尽头说:“那里。”
熊公子看到九架梯路的尽头,河滩上茫茫一片的靛草地,秋阳下霭霭生烟。那里的一椽茅屋。
那椽茅屋是王家种靛草守靛草的处所。
那路是用九架木梯架凳设的,上面铺着从靛地采来的靛草。那靛草铺得厚厚的,只见靛草,不见梯档子,让人从上面走。这是沙街人“盘”新媳妇的方法,此时用来“盘”熊公子。
这路喻意深长。意味着人生好长,要过九道关。梯上铺着草,看不见梯档,得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探一步,步步要落到实处,一脚也不能踩空。踩空了叫人笑话,就不是好兆头。
外婆的娘就从屋里拿一套粗布衣裳出来,送到外婆的父亲手上,那是给熊公子换的。外婆的父亲捧着衣裳要领着熊公子走梯路。这时候靛儿从远处拢到父亲身边,靛儿脸红得像桃花,腰后的辫子颤动,胸脯起伏,喘着对父亲说:“父亲,让女儿领他走。”那时候女儿脸上桃花的颜色和满怀的青春气息就迷离了沙街人的眼睛,叫人感动,众人的眼窝儿就湿。
那时候外婆对靛儿嚷:“靛儿,莫领他,让他自己走。”
靛儿说:“姐,我能不领他吗?”
父亲就把那套粗棉布衣裳交给了靛儿,让靛儿领熊公子走。
靛儿捧着那套粗棉布衣裳上了梯路,靛儿回头对熊公子说:“随我走。”
熊公子上了梯路,秋风秋阳中那是河边一幅动人的画。靛儿在前,熊公子在后,走那九架长梯铺满靛草的路。长梯架的路,梯档子下宽上窄,档子之间的矩离不是一样的。单是熊公子肯定踩不准,要出洋相。日子里靛儿对梯熟,晒布用它,上高用它,一步步踩得准。前面的靛儿踩得准,后面的熊公子就踏不空。两个人儿一步步走完了九架长梯铺的路,一脚也没有踏空。
沙街人目送着两个青春的人儿走到那霭霭生烟画一般的景色中。
沙街人感叹了对外婆的父亲,说:“看看,看看,天生的一对儿哩!”
沙街人对外婆的父亲说:“满囤,恭禧你!”
外婆的父亲就埋怨沙街人,说:“瞎说个啥呀?八字还没一撇呢?饭没熟趁嘴空。”
王秀才竖起两根瘦指对外婆的父亲说:“王满囤,没我的事了。”伸手向外婆的父亲讨红包。
外婆的父亲把封好的红包给了他,说:“她叔,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底。”
王秀才打开红包,喜事成双,红包里有两个铜角子。王秀才说:“还要我做什么?你家姑娘自己送去了。”
外婆的父亲说:“那个黄毛丫头不懂事。这事要你才能说清楚。”
王秀才就笑,说:“你那丫头对他情真意切,肯定能说清楚。”
外婆的父亲说:“那能哩,约不过张飞不灵。”
王秀才问:“我是张飞吗?”
外婆的父亲说:“他叔,你是圣人哩。”
王秀才就笑着赶向那椽茅棚。
靛儿捧着那套衣裳将熊公子领到那椽茅棚前。
阳光迷离,熊公子在那椽茅棚前站住了。熊公子不知道为什么不把他迎进屋而将他领到这里,站在那里想。
靛儿将那套衣裳捧给熊公子,指着茅棚的门说:“人啦,进去换衣裳。”
熊公子笑了,问:“就在这里换?”
靛儿点头说:“是的。就在这里换。“
熊公子对靛儿说:“那好,你陪我进去,给我换衣裳。”
靛儿站在门外说:“不能。”
熊公子说:“为什么不能?”
靛儿说:“还没到时候。”
熊公子问:“要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王秀才赶到了。王秀才哈哈一笑,说:“熊公子,不怪她,她说不清楚。我得了两个铜角的礼,我来替她说清楚。”
熊公子问:“我还姓熊吗?还姓熊,我从狗洞爬出干什么?我既然从狗洞爬出来,自愿到王家做上门女婿,就是王家的人。”
王秀才说:“对,靛儿,搞差一点搞忘记了,他从今天起姓王。我比长一辈,他是我的侄儿。”
熊公子忽然热泪盈眶了,说:“大叔,你也是读书人,你应该知道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最讲究什么?最讲究的是平等自由。士为知已死!士可杀不可辱!我出那家的应该进这家的门。这茅棚是家吗?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把我当自家人待了吗?”
王秀才感动了,一把抓住熊公子的手,说:“侄儿,你说得对!但你知道不知道,从今天起你开始做一件古贤者才能做的事呀!老夫玉成你!”
熊公子苦笑了,说:“大叔,我伤痕累累,你还跟我弄什么玄?”
王秀才说:“侄儿,你错了。王某这辈子跟俗人弄玄,跟圣人求实。昔日尧选舜继位,将两个女儿蛾黄女英许配给他,也是做上门女婿,舜在他家做三年长工,什么苦吃都过来了,氏族的人们聚集而居,后来他成了圣人。侄儿,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效圣人之风呀!“熊公子听后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说:“说得好,说得好。原来这是有典的。大叔呀,这主意原来是你出的?”
王秀才说:“侄儿,这主意要我出吗?从古到今,书上的理不都是世上的事。实话告诉你,熊家有熊家的规矩,王家有王家礼信,想娶靛为妻儿,你得先当三年长工,把染布的一套手艺,从头到尾学熟,才能实现你‘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愿望。关键看你能否做得到?”
靛儿说:“人啦,你说话。”
熊公子说:“要是做到了呢?”
王秀才说:“那就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熊公子说:“告诉你,天底下没有我想做愿做,而做不成的。“王秀才说:“光说不行。你得顶约起誓”
熊公子问:“约呢?”
王秀才说:“我给你写好了。”
那时候外婆的父母和外婆悄悄地聚到了茅棚前。
王秀才从怀中掏出用黄纸写的约。约是王秀才用老规矩写的。只有三条,有讲的,叫做约法三章。王秀才念:“誓约。今有熊家公子熊鹏志自愿到沙街王家染坊王满囤家做上门女婿,改名王靛青,王家视为已出。”
王秀才问熊公子:“你愿意吗?”
熊公子说:“我愿意。”
王秀才接着念:“王胜青三年间学熟染布全部手艺,作为王家染坊传人。”
王秀才问外婆的父亲:“王满囤,你愿意吗?”
外婆的父亲说:“我愿意。”
王秀才念:“ 三年学成之后,王靛青娶王家二姑娘王靛儿为妻。”
王秀才问熊公子:“你愿意吗?”
熊公子说:“愿意。”
王秀才说:“那就划押盟誓吧!”
熊公子接过来誓约,咬破中指在誓人王胜青的名字上盖了。
熊公子将誓约顶在头,当着天上的太阳,面对着靛儿,跪在靛草青青的河滩上,指着河水说:“天地崩江河断,不可与君绝!”
王秀才说:“说得好!侄儿,老夫就要你这句话!”
太阳明在天上。靛儿流眼泪了。
那时候聚在那椽茅棚前外婆的父母和外婆都感动了。风中的乳燕儿,声声在传话。湖中的紫鸡头,朵朵在开花。阳光很明亮,很温暖。那时候外婆母亲的手儿,就捏到丈夫手儿上去了。茅棚外河滩上靛地里齐人高的靛草,绿得像青青的云朵,铺天盖地。
王秀才笑了,把那两枚铜角子拿在手,抛上天,又用手接住,说:“满囤大兄弟呀,今日子这两个铜角子老夫讨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