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颖
一抔新土
越近年关,老周家的门头就格外热闹。
周登发看见妻子变难看的脸色,意料之中,还是去开了门。
进来一个同庄子的农民,又是来卖地。这些农民大都分为两类:一是家中是实在田少人多,再勤恳也余不下粮;二是家中土地充裕,自己好吃懒做。
周登发答应买下那人的一亩半的土地,拿了现钱出来,打发了农民离开。妻子见人走远,开口就骂:“又买!买了你种的完?”周登发无奈:“家里不是人多么,更何况他们也要现钱来过年,到年关了,我不买他们的地,不是把他们逼死么。”妻子瞧了周登发手上的钱袋,越发气恼:“家里的钱哪里不是一分一分卖掉粮食挣来的?外面多了那么些田,家里日子却过得紧巴,说出去都觉得好笑!”说完进了屋,狠狠甩上了门。
周登发无奈,这种争吵,每隔几天都要来一回。
冬日里入夜极冷,周登发多裹了件外衣,走在空荡荡的田埂上,还是冻得发抖,他清晰地听着牙齿碰撞的声音。
布鞋踩在冻硬了的土地上,每一步都直直的,周登发口中数着步数,呼出的白气弥散在空中。转了弯,还是在这家的地上,沿着田埂继续走,一圈走了下来,周登发略略算了下,统共是有一亩半的大小,放下了心。
周登发瞅着这片夜色下的土地,仿佛看见了第二年秋天丰收的景象,到时遍地金黄,收了粮食卖掉,家里多了一份收入,日子也可以宽裕些。黑暗中,周登发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日,家中的花圃有了松过的痕迹,小女儿弯下腰,发现新鲜的土壤中埋下了一粒粒的种子。周登发带了弟弟周登宝和大儿子来到花圃旁,说道:“这是那几家地里的土,咱们先试种,看看土质,再决定明年种什么。”周登宝笑道:“大哥这几天晚上冒了天寒出去就是为这个?”周登发点头,摸着老大的脑袋:“老大要记住,土地是咱农民的根,马虎不得啊。”
小女儿方才两三岁,听不出个所以然,只大略知道土地是个好东西,有土地,他们一家才有饭吃,才能把米借给别人,才能买得了物什。想着可以买东西,又高兴地蹦跶到别处玩了。
1950年,那些新土,那些可以帮着农民过冬,那些承载着周登发希望的新土,将他和他的家人带入了苦难的深渊。
周登发和周登宝两家总共有六十几亩地,队里来了人,只说他们家的地超过了这边人家的平均数量,多出来的部分全部要充公,另外,根据多出来的亩数算,他们一家会被划分成半地主(富农)。
妻子趴在周登发的腿上只是哭,一直哭,声音越来越小,再没有劲力大声骂喊。
半根油条
半夜里,家里突然闯进了一群庄子里的农民,周登发、妻子、周登宝和孩子们都被这群人赶到了院子里,一部分农民留在了院子里,看着周登发他们,剩下的农民浩浩荡荡冲进屋子,厨房里的碗筷有的被抱走,有的直接被摔在了地上,房间里的脸盆架倒了出来,铜盆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嗡鸣,不一会,又被人捡起,拎在手上出了去。小女儿才4岁,只以为自己在做噩梦,恐慌地躲在母亲身后,双手抓住母亲的裤腿,仍在不停颤抖。家里预备过年的咸鱼咸肉被提了出来,几个人哄上一分便没了。两三个人正扯着一团大红毛线,整齐放在箱子里的毛线,现在杂乱纠缠,那些人更加分不开,只得狠狠地骂。小女儿认得那团毛线,是母亲预备给自己织毛衣的,她刚想哭喊,母亲就已捂住她的嘴巴,她闷闷地叫了几声,在砸抢之声中,更加不可听闻。
领头的人拿了搜出的余粮钱,走到周登发跟前,弹弹纸钞:“就这么点?”周登发配合地从地上站起,不发一言,他知道,这是要搜身。
那人从周登发的胳膊向下,一路拍打,没有任何收获,有些悻悻,看见周登发脚下的鞋子,顿时来了精神。周登发看着那人发亮的眼光,脱了鞋子,赤脚站在旁边的地上。那人倒提一只抖抖,什么都没有,一脚将另一只也踢远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漫长,一大家子十几口人,蜷缩在小小的房子里。
那群人来时,小女儿往里缩了缩,见他们要带走父亲,立刻和哥哥跑了出来。周登宝挡在他们的前面,对那群人说道:“我哥哥身体已经不好,我代替他去。”周登发一把拽住周登宝,周登宝道:“老大,一根油条你我都一人一半,今日的祸我也替你分担。你只照顾好嫂嫂和侄子们。”周登发双眼闪着泪光,看看孩子们,又看看妻子,松开了抓住周登宝胳膊的手。
周登发只能看着弟弟被那群人绑着,脱了外裤,站在冷水桶里。一盆一盆的冷水从周登宝的头顶浇下,伴随着哗哗水声的是人们高兴的呼喊。水桶里的周登宝,双腿发抖,浑身哆嗦,嘴唇也是青紫。到天亮时,周登宝才被人从冷水桶里捞出来,双腿已走不了路。
中午,周登发被抓了去,戴上高高的大帽子,和庄子里其他几位地主富农一起,拖到了搭好的台子上。大队干部涨红脸,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呼喊:“打倒地主阶级!”“打倒万恶的地主分子周登发!”围观的人立即跟着呼喊口号,声浪阵阵,似要刺穿他的耳膜,他将头放的很低,身后的棍子更容易地敲在他头上,一下又一下,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周登发被压制着,沿着队里划分好的路线走在村庄之间,头上的高帽尚未摘去,胸口还挂着“地主分子周登发”的大牌子。周登发不知道群众为何这么激动,吵吵嚷嚷,他也无心细听,就是这些人卖过地给自己啊,多么好笑。他喉头苦涩,咳嗽咳岔了气,脚步略一停顿,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踉跄一大步。
一块烧饼
周登发一家,没有能够入社。
周登发会比平时起的更加早,他要去城里拉灰,回来为土地施肥。车内的灰沿着他走过的路慢慢洒下,流成身后地上的细细长线。车,他可以推得很稳,但他们家的土地被分在别人的田中间,连平稳直达的田埂都没有,拉灰的木车只能在土路上颠簸,像一个不听驯的小兽。
到了中午,周登发吃不了大食堂,又不愿耽误时间,每天早上在衣服里放一块黄烧饼,那烧饼由体温捂着贴身放了一上午,竟是温的。他就站在路边上啃,也不喝水。同一个庄子的人,每看到他灰旧的衣服前襟张着,都知道他怀里揣着块烧饼,必是今日的午饭,脸上便会挂着怪笑。不知从何时开始,“周登发”和“黄烧饼”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一个笑话。
当弟弟周登宝告诉周登发那些“地主”“富农”也可以申请入社时,他却有些犹豫。他问弟弟:“公社里的生产不是要换成工分?”弟弟点头,他想了下:“这几年人民公社里的情况也不是太好,大家在一块,积极性都不高啊。我一样的种地,拿工分换到的东西却少了,日子不是更难过么。”弟弟指了指院子内的小侄女,说道:“哥,你不入社,孩子上学怎么办?家里到现在还没通上水电,水可以从外面井里打,电怎么办?”
周登发最后还是打了入社申请书。
日子并没有好起来,自己的小女儿逐渐长大,作为富农的子女,她成分不好。平时在家门口玩就经常被歧视,每当知道大人们都告诫自己的小孩,不要和自己的女儿这群人玩在一起的时候,周登发只能将哭泣的女儿抱入怀中安慰。周登发没有想到,自己入了社,孩子读书也只能读到小学,没有初中高中可念,更不用想分配工作。
周登发终究因为不甘心气坏了身子,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黑五类”被提出来重新批斗,周登发的病终是熬不过去,没等得及文化大革命结束,在1968年便撒手去了。临终之前,周登发把女儿叫到床边,看着自己的最小女儿,无力说道:“我以为可以让你母亲、兄弟们过得更好,结果终是让你们跟着我受苦,是我害了你们。我们现在是穷,但穷……是好事·……”他抬手帮女儿擦去眼泪:“我有罪啊,不能看着你出嫁了……”周登发浑浊的眼中突然流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枕巾上。抄家、批斗、嘲笑……这一件件事情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发生的,胸中闷闷地疼痛还是那么深刻。周登发声音哽咽:“老七,只记住,一定一定要找最穷最穷的人嫁!”
小女儿哭倒在周登发床前,再抬眼时,周登发已驾鹤西去。
历史感悟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很多犹豫。第一,便是题材,我选择了土地改革。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什么“地主”、“富农”这类名词,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才出现。实则不然,中国近百年来总共有三次土地改革,第一次是抗日战争时期,实行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第二次是人民解放战争时期,第三次便是离现在最近的,也是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1950年土地改革。周登发,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所经历的,正是第三次土地改革。然而文化大革命发生在1966年,远隔了整整16年。
第二个犹豫便是人物以及视角的选择,初初将曾外祖父周登发定为主人翁,还是不放心的。毕竟周登发这个人物太小,既不是参与长征的红军,也不是共产党的地下专员,更不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充其量是一个受害者,但受害比他更严重的还大有人在。然转念又想,既然是受害者,便是真正经历过那段历史。中国的历史多是写帝王将相,小老百姓像是历史汪洋中的一粒细沙,渺小得无法找寻,殊不知,一粒细沙再小,也是来自于人来人往的沙滩之上。有人处,便有历史。曾外祖父一家,不过是那个时期一类人的小小缩影。这里,仅当我是用一粒沙代表了一片沙滩。
我用第三人称来写,写完自己都觉得像是写了一篇故事。无论这个故事是否能够打动人,那段历史都不再冰冷。那是已成历史的人和事,他们有语言,有泪水,有无奈,有神态……我想通过活生生的人事,警醒自己,警醒他人。
我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喊冤平反,更不是为了批判,只是为了去揭示一段真相,还原一段历史。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其影响必然有正面,有负面。不应该简简单单地怪罪个人,那个时代本就无人对错,只是迷茫无知罢了。但如果现在,我们仍在对待某些问题的态度上,轻易地下定义,从而将矛头指错对象,那便是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