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关于“故乡”的回忆,故乡是快乐和痛苦交织的土壤,有人,有土,有情,有天。如果历史仅仅是帝王将相的专利,那么它连“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都算不上,仅是一架阴森的骷髅。
文/王颖(扬州中学学生)
(编者注:王颖为江苏省扬州中学高中学生,2012年,她以《土地土地》一文参加了“全国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并获一等奖。王颖从母亲的一句话中,开始了好奇的探究和发现,并通过亲人的访问和乡人的调查,发现了一段与己相关却从未听闻的历史。这是一个发现土地,以及发现人与土地生死关系的故事。)
找到“土地”这个切入点,看似巧合,实非偶然。
与那块土地直接相关的人,是我的外婆。外婆走得早,年幼的我尚且对生与死没有准确的概念,关于“外婆为什么会死”这个问题,妈妈的回答是外婆命苦,再不愿往下说。直到一次和我逛东关街,她指着路旁的青砖墙告诉我:当年你曾外祖父家房子外的围墙也有这么高。藏在心底就要遗忘的问题涌上了心头:外婆怎么会命苦?我曾祖父是做什么的?那所房子现在哪里去了……
当得知曾外祖父是“地主”时,心里有些小虚荣,未想到祖上竟有此光辉。顿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飘飘然之感。转念又想到历史书上“打土豪、分田地”等内容,“地主”可不就是周扒皮之类的混蛋恶霸,是咱人民的敌人嘛,一丝嫌恶搅合进来,真是万分纠结。对待“地主”的心情如同现代人对待“土豪”,羡慕和嫌恶兼而有之。
曾外祖父家男丁多,多产的粮食可以卖不少钱,他用卖粮食的钱来买土地。越近年关,曾外祖父家就越热闹。来卖地的同庄子的农民,大都分为两类:一是家中实在是田少人多,再勤恳也余不下粮;二是家中土地充裕,自己好吃懒做。这就解释了土地的分配最终难免走向兼并的原因,因为生活要的不是土,而是土里生长出的“银子”,没有钱,只能卖地。这样生动而符合逻辑的解释,教材上是不会出现的。曾外祖父打发了农民之后还要应对骂开来的妻子,家里虽然田多,日子并不充裕。
同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曾外祖父怎么就能多产粮食呢?母亲说大概是因为他的精明,人家要卖地给他,他不会当面答应,当天晚上会偷偷地跑到地里去走一圈。一个资深的老农民,通过步数就能大概判断出这个地是不是足够大,他还会偷偷地拿地里的土回家试种,看这个土地是否足够肥沃。
母亲的话向我描绘的是一个善良的老农民,为帮助别人才拥有许多土地,却因这些土地被误解,被欺凌。我从主观上相信我的母亲,同情我祖辈不幸的遭遇,有一种叫不平的心情会悄然滋生。我不知道向谁去申诉,不知道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谁愿意听这个故事,不知道还有谁还记得这些故事。
于是我选择将此事逐渐淡忘,如果没有“中学生写史大赛”,不用几年这件事就会被我彻底遗忘。当我的老师将大赛宣传片播放出来时,曾外祖父的故事一下子就从记忆里跳出,故事与大赛的要求那样吻合。我想这不是一场比赛,而是一个回归记忆,追寻真相的平台。尽管时间很紧迫,我已下定决心要参加。
真实的故事与小说最大的不同,就是完全不用苦思冥想出人物的姓名、年龄、性格特点。这让写作变得轻松不少,很多时候,是故事本身在牵引着自己走,而不是用键盘生硬地敲打故事。历史本身就顺应着事件发生的逻辑,虚构的细节是无法和事件节点相吻合的。就以我外婆为例,曾外祖父去世前对外婆说:“这辈子,要找最穷最穷的人嫁。”外婆生于1946年,曾外祖父去世时她正好20岁,正是嫁人的年纪。
人物以及视角的选择困扰了我很久,初步曾外祖父周登发定为主人翁,还是有点犹豫。毕竟周登发这个人物太小,既不是参与长征的红军,也不是共产党的地下专员,更不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充其量是一个受害者,但受害比他更严重的还大有人在。然转念又想,既然是受害者,便是真正经历过那段历史。中国的历史多是写帝王将相,小老百姓像是历史汪洋中的一粒细沙,渺小得无法找寻,殊不知,一粒细沙再小,也是来自于人来人往的沙滩之上。有人处,便有历史。曾外祖父家,不过是那个时期一类人的小小缩影。这里,仅当我是用一粒沙代表了一片沙滩。
初稿当真是满怀热情一气呵成,拿去交给老师,又被退回修改。自己再读,确实有不少的人称错乱,事件与事件的联系不清晰。再问母亲,她能提供的信息也很少。为了将断点的圆圈画完整,我找到了我的舅公,也就是曾外祖父的大儿子。向舅公说明了来意,他没有向我讲述,而是告诉我最好不要写这篇文章。又提到“抓起来”“政治”等字眼,或许是“叛逆”在作祟,我本着“反正我说的是真话,没什么好怕的”这一想法,等到了舅公的妥协。
从舅公的讲述中,我不仅得知了曾外祖父兄弟俩的确切姓名,还纠正了“地主”“富农”的出现时间。长时间以来,“土改”和“文革”因其悲剧性如同糨糊般混淆在我脑中。早在土改之时,曾外祖父就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好在“土改”虽然没收了大部分土地,最后还分得了18亩,一家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真正的苦难到文革才开始。
半夜里,家里突然闯进了一群庄子里的农民,曾外祖父周登发和妻子、弟弟周登宝和孩子们都被这群人赶到了院子里,一部分农民留在了院子里,看着周登发他们,剩下的农民浩浩荡荡冲进屋子,厨房里的碗筷有的被抱走,有的直接被摔在地上,房间里的脸盆架倒了出来,铜盆落在地上,不一会,又被人捡起,拎在手上出去了。家里预备过年的咸鱼咸肉被提了出来,几个人哄上一抢便没了。两三个人正扯着一团大红毛线,周登发的小女儿刚想哭喊,她的母亲就已捂住她的嘴巴,她闷闷地叫了几声,在砸抢之声中渺不可闻。连曾外祖父套在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放过。
地主是要批斗的,曾外祖父的弟弟周登宝挡在他前面,周登宝道:“老大,一根油条你我都一人一半,今日的祸我也替你分担。你只照顾好嫂嫂和侄子们。”周登发只能看着弟弟被那群人绑着,脱了外裤,站在冷水桶里。一盆一盆的冷水从周登宝的头顶浇下,水桶里的周登宝,双腿发抖,浑身哆嗦,嘴唇也是青紫。到天亮时,周登宝才被人从冷水桶里捞出来,双腿已走不了路。
我看见舅公的手因患帕金森综合征而颤抖,这一切让我觉得不可置信。以往对“文革”的印象仅来自于文学及影视作品,苦难也只是那些角色的苦难。我从未想过这同时期的故事离我这么近,痛得像后脑被人狠狠敲了一棍。
在我动笔修改的那段期间,舅公一个下午连续打了四个电话给我,反复提醒我写作要注意尺度,甚至一度想让我放弃。我可以理解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他们后怕的心理,也感受了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关爱。我知道那篇文章的意义不在批判,我更相信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年代。
“土地改革的完成,彻底摧毁了我国存在两千多年的封建土地制度,促进了农业生产的迅速恢复和发展。解决了封建制下人身对土地的依附,给与人身自由,促进经济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为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奠定基础。”这是网络上对土改主要意义的概述。土改的重要意义是不能否认的,没有彻底的土改,农民还是没有土地,地主仍然可以随便剥削,农村的生产力得不到解放,政权无法有效巩固。很多人都把地主的形象定义为“周扒皮”这一类恶霸混蛋。但实际上土改时很多的“地主”“富农”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智慧、努力挣下了自己的家产,由于在土改之中被划定了成分,导致自己,乃至全家人一生的痛苦。
在电脑上敲完正文的最后一个字,文章的标题也有了。不需要任何修饰语,我打出“土地土地”四个字。两声“土地”像是悲叹,像是呐喊。土地二字朴素而沉重,仿佛有压迫感从面前袭来,很快又消失了。反复浏览着修改稿,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史命。我从容交稿,此时获奖与否已不再重要。
在此之前,若问我历史是什么,我会很老实地说,它仅仅是一门高考学科,每个事件都是公式般的背景、经过、意义、影响,背熟它们参加考试就可以了。但实际上,历史是和记忆相关的学科,历史教科书是一个与过去建立联系的方式。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的途径:摄影、录音、纪念馆……对中学生来说,参与以家庭为单位的写史,无疑是最为快捷轻松的方式。一旦参与进来,就像换了一个角度,可以看到平时看不见的、广阔生动的世界。无意识的,我们成为历史的一员,可以近距离感受历史的脉搏和心跳。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历史是关于“故乡”的回忆,故乡是快乐和痛苦交织的土壤,有人、有土、有情、有天。如果历史仅仅是帝王将相的专利,那么它连“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都算不上,仅是一架阴森的骷髅。不可否认小人物们是历史的创造者,但他们也是历史的弱者,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他们控诉的口,留下一把把辛酸的血泪。我们要做的,是从家庭开始,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故事。在时间的沙海中寻找历史的碎片,将它们拼接完整,这是我们后来人需要承担的责任。“国可亡而史不可灭”,由个人的记忆,到民族的记忆,再成为国家的记忆,这才是我心中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