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各五里左右,有两条江。出门往右走,顺着通过“公社”门前的主干道,会到达“侯官”码头;假如往左走,可以通过石板铺成的一段旧街道,再接上主干道,就会到达“浦口渡”。
“侯官”原本就是闽江上有名的大渡口,老祖宗传下来用石头砌成的大码头,一直伸入闽江,可以停泊专门行驶在福州往南平区段的轮船。这里自古就是交通要道,所以古迹不少。上游的滚滚江水奔腾而来,突然被一道山崖挡住,被迫往外拐弯、流走,山崖后就形成了一片平缓的水区,类似平静的港湾,码头就建在这里。山崖上有几棵高大的榕树,遮天蔽日,一看就有上百年的资历;树间修有庙宇,庙旁还有石塔,据说是唐末或宋初的古物。岩壁留着几处古人的摩崖石刻,虽经风雨冲刷,仍然清晰可见,遒劲有力。
码头对于这一带依江而居的乡下人非常重要。那时候这一段江面都没有桥,水运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所以每天都有好几艘客轮、货轮经过,往上游行驶的可通往甘蔗、白沙、水口、南平;往下游而去的可达淮安、洪山桥、福州苍霞洲码头。于是,政府专门在码头边上建造几座房子,设置了仓库和搬运站,客运处和候船室。
客轮都有定点的时间,每班几点钟抵达、几点钟离开都在客运处的售票窗口旁写得明明白白。乡亲们都会根据时间,提早到来买好票,坐在候船室的木制长椅上等待。只要听见远处传来“卜卜卜”的轮船机器声,那就是轮船正在驶来;不一会儿,听得几声“嘟嘟嘟”的汽笛长鸣,那就是船要靠岸了。乘客就会手拿船票、挎着或拎着行李,走向码头排队检票上船。这样的客船北上、南下每天都有好几班,南来北往的客流一拨又一拨,下船、上船时熙熙攘攘,码头便显得很热闹,候船室一天到晚也都不会空荡。另外,还会有一些不定点的货轮停靠,加上客轮也会捎带些货物,码头上更是少不了搬运工忙碌的身影。他们会把需要运走的货物先用推车推到轮船将要停靠的地方堆好,等到轮船停靠后,先七手八脚地把运来的货物卸下,再赶紧把等着运走的东西装上船,接着又把卸下的货物装车推往仓库,这样不停地穿梭往来,更让码头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码头边上就是一片沙滩,经常停泊着一些帆船和渔船,偶尔还会有上游顺流而下的木排。那年头江水很清净,远看去碧绿碧绿,走近看很透明,可以看得见几米下水底的沙子。白天,江水会倒映着这些船只的影子,倒影随着江水的流动轻轻摇晃;到夜晚,船上点燃了油灯,江面就会倒映出点点灯光;灯光在江水中摇曳,美得让人陶醉,看去就像置身于光怪迷离的童话世界。有几次,我到江边的同学家做客,晚饭后一起到江里游泳,都被这种景色吸引得久久不舍得回家。沙滩中也有一个渡口,有一艘专门往返两岸的小座渡船。小渡船是木头做的,中间搭个半圆形的竹棚用来遮阳挡雨,挨着竹棚底座有一块木板供乘客坐着。船身不大,每次只能够搭载七八人,人多时装不下,就得有人等候它从对岸返回时才能再上船。摆渡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在船头使用竹篙,女的在船尾掌舵和划桨。船离开沙滩后,要先从浅水区用竹篙撑着往上游走一段,等到水太深竹篙撑不到江底时再将船头斜朝着上游的方向使劲划桨;这时男船工就会放下竹篙,也换上一支大桨,和妻子齐心协力划动船只;这样子渡船一边前进,一边又被江流冲击,最后才会停泊在对岸相应的地点;假如太靠上游,只要顺着江水往下漂流一段;假如过于下游,就需要用竹篙撑着前进到停泊点。渡船为两岸往来提供了条件,但是船工的劳动十分艰苦,每每看到他们拼尽全力双手撑着竹篙,或者抛洒着满头大汗不停地弯腰展臂划动船桨,我都会深受感动,对他们肃然起敬。好多年后,这艘船装上了“马达”,“呯呯呯”的轰鸣声取代了原始的竹篙和木桨,驾船的船工也就只要一个人了,他们的劳动条件总算有了明显改善。
我曾经在这里无数次地候船,上、下船,也在这里的沙滩上挑过沙子、砖块,买过下游船只运来的虾米、大白菜、萝卜和地瓜干,还常常在水里游泳、戏耍,欣赏着白天和夜里的江风渔火。我深爱着侯官的江水。
还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另一方的“浦口渡”。闽江流经侯官后,再往前流一段,迎头被淮安半岛挡住,被迫分成了两股:左边一股穿越两山之间的峡谷,仍叫闽江,江面变得窄小,江水湍急;右边一股江面宽阔,江水平缓,两岸堆积起大片大片的沙滩,称为“乌龙江”。“浦口渡”就位于乌龙江朝旗山一侧的沙滩上,完全是天然的状态,没有任何人工建造的设施。“浦口渡”的对岸,就是福州有名的“金山寺”。金山寺旁边则类似“侯官”码头,也有几棵又大又古老的榕树,树下也有古时候传下来的石砌码头。
这一段的乌龙江水不深,轮船走不了,只能行走小木船。它离福州城近,过了江就是洪塘街,街上通了公共汽车,设有汽车站,乘车进城很方便。假如骑自行车,上岸后过洪塘街不远就是洪山桥,过桥再往前就到福州西门了。因此,这条路线是乡亲们喜欢选择的捷径。走这条路线还有一个方便,那就是不像搭乘客轮那样要受时间限制,不管白天、黑夜都有船可以过渡。有这些优势,来往的人流自然也多,渡船也就有好几艘,特别是自行车普及后,来往福州的乡亲大多数爱走这条路线。渡船除了载人还要载车,于是又增添了许多艘,形成了一支气势庞大的船队,忙碌不停地在两岸间往返游动,经常是两三艘同时并驾齐驱。早年,这些木船也都是靠竹篙和木桨作为动力,船工们要顶着烈日、迎着风雨辛苦劳作,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换上柴油轮机,总算沾上了现代化的光。
这段江水很柔和,渡船几乎可以瞄准对岸的停泊点直行。但也有不方便的时候,那就是江水太浅时,渡船容易搁浅,到那时就必须先探出可供航行的水路,在水路两旁插下挂着布条的竹竿,引导渡船顺着水路行走;有时候,还得将水底的沙子往两边扒开,渡船才能勉强通过;甚至实在走不了船了,只能分段过渡,先渡过一段,然后下船行走一段沙滩,接着乘坐那边的船只再渡过另一段。有那么两三年,江水有时候居然浅到只够到小腿肚,渡船是都动不了啦,行人却可以自己挽起裤腿,随意在两岸间自由往返。
这里的江水同样干净,干净得如同现在的矿泉水般透明。沙子特别洁白,洁白得让人忍不住想摸几把。干净的水下、干净的沙子中生长着不少蚬子,肉眼就可以看到它们吐气和滑动的行迹。我常和小伙伴们来到这里,用脚趾头把看到的蚬子夹起来,半天时间就可以装满一碗。
这里的风景也很美。在渡口附近的沙滩随便坐下,放眼望去,黄色的沙滩连着碧绿的江水,江水上有时荡漾着轻微的波涛,好像渔歌浅唱;有时候浮着薄薄的白雾,犹如披上神秘的面纱,有意引人遐想;有时候清平如镜,倒映出两岸的旗山、金山和岸树、屋宇的影子,配合着游戈的船只和点点白帆,又像一幅素雅的水墨画。最美的是夕阳西下时分,落日从旗山之巅照射过来,先是给江水染上一片金碧辉煌,壮美得让人震撼,让人不禁凝神屏气,目瞪口呆;一会儿慢慢变红,红彤彤的江水连接红彤彤的晚霞,再依偎着两岸田园村庄,又让人迷失在如梦的境界,本能地忘却了身在何处……有一回,渡船在傍晚冒雨起航,行走不远,云隙中突然射出夕阳的余晖,落在前方宽阔的江面,把一块江水染成了金黄色,而渡船行走的这一块仍然云雾缭绕、雨丝不断,竟让我有幸领略到了古代诗人描写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诗境。
这就是我常常魂牵梦回的故乡江水,是承载着乡亲们走向外界的起点,是美得让人如痴如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