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天气看来是愈来愈冷了,但南半球利马的天气,这几天却是又热又闷。
于成龙从床上起来,跑到院子里活动身子。这几天,他的时差已基本转了过来,但睡觉并不踏实,间中发一噩梦,半夜醒来,会在床上翻大饼一直到天亮。这对当兵出身的于成龙来说,确实不多见,加上胃病时有发作,眼瞅着比来利马前消瘦了许多。周启荣他们只能要他吃好点,多休息,多保养身体。他打趣道,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很快就能适应的。实际上,这段时间,在利马的这几位中国人,又有哪位身上没有掉去几斤肉呢?
吃罢早餐,按照于成龙的安排,他和周启荣到酒屋老板东哥处,购买一部福特牌二手私家车,然后到维拉处,拜访维拉的儿子赛萨尔。归泓业照例到公司上班,尤冰一人则留守家中,主要为了随时保持与香港或使馆的联系。他特意问了问周启荣有没有困难,说实话,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周启荣,虽然已经叫张丽芳的弟弟张小宝他们写了推翻其“揭发书”的文字证明,但有了这一切,并不等于问题可以得到解决。
周启荣咬了咬牙,说道:“反正要出去买车,与其待在家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出去做点事。”同意与于成龙出去拜会赛萨尔。
于成龙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位邮差。尤冰听到铃声,开门一看,对方说是送传票的。只见传票上写着“周启荣”三个字。尤冰陡地脸上一热,浑身热血上涌,呆呆地站着。
“周启荣先生住在这儿吗?”
“是的,但他不在。”
“这是一份重要函件,请您签收。”
这是一封由移民局发出的传票,传票要求周启荣于指定日期带上有关身份资料到指定地点报到。
尤冰获悉传票上的内容,十分着急,但因为无法联系到于成龙他们,只好无奈地待在屋里。
再说于成龙和周启荣与东哥交接完毕,开着福特车,从酒屋直奔维拉集团的总部。于成龙这是第二次来见维拉的儿子了。上一次,两人约了赛萨尔见面,这位大公子摆出一副架子,说香港金富公司的总裁康文彬就在利马,业务上的事,他可以直接跟他谈。
于成龙要周启荣传他的话,说自己代表的是香港金富公司老板吉景贤,有吉先生的授权书,拜会维拉先生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讨论,知道他去西班牙所以才来见您,相信这次讨论,对我们双方今后的合作至关重要,请您向您的父亲报告。话毕,立即告辞,连准备好的一些礼品也一齐带了回来。可人刚到宿舍,赛萨尔的电话也到了,非常客气地邀请他们第二天早上九点到自己的公司,他本人将恭候大驾光临。
于成龙这一着“欲擒故纵”的火候玩得恰到好处。他说只要对方不是傻瓜,在眼前纷乱的局势下,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令他们吃惊的是,当他们的车在大厦门口停稳以后,于成龙钻出车厢,赛萨尔疾步从大厦里边迎了出来,对周启荣说,请两位坐回汽车,他本人在前面驾车引路,叫周启荣开车跟着。
于成龙在脑子里飞快一想,点头同意。车子朝着郊外驶去。
周启荣问:“赛萨尔搞什么名堂?”
“如果没有错的话,老维拉一定在利马,我们这是去见他。”
“是这样,干嘛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个个都像紧张大师。”
“这说明,老维拉还在观望。他不是怕得罪康文彬,他关心的是他的利益不受侵害。在未弄清楚我们同康文彬之间的关系前,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老维拉才这样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行事,这也真难为他想得到。只有真正让这些人了解真相,我想到时候他要尽快抽身改弦易帜还怕来不及呢。”
说话间,汽车来到郊外,穿过两边种有青翠树木的柏油马路,绕过一个装饰有鲜花绿草的圆形花圃,在一幢爬满青藤的三层楼房大门前停下,维拉家的别墅就在眼前。
维拉家族相信命运,自然也相信因果报应,大门边植有几棵剑麻、仙人掌,据说可以破咒解凶。大宅的正厅杵立着一座玛丽亚的神像,除了供人顶礼膜拜外,还有驱邪镇恶的作用。
赛萨尔等后边两位钻出车子以后,迎上前去,领着他们一齐走进大厅。两位保镖模样的男士冲着赛萨尔点点头,一名头发斑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管家走上前来,在客人身前轻轻一躬,伸出套着白手套的右手,把他们引进右边厢房一间小会客室里,里面陈设讲究,墙上挂满图片。
赛萨尔这时开腔道:“两位稍坐,父亲大人一会儿就到,今天这样唐突,请两位先生谅解。”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维拉身穿一套麻质白色宽松衣服,满脸微笑地走了进来。周启荣向于成龙道,这就是维拉先生。维拉热情地同于成龙握手,口里说着“欢迎”,但一眼瞥见周启荣在身边当翻译,眼光随即闪过一丝警觉。机灵的于成龙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算,过去康文彬见维拉,用的都是周启荣做翻译,在维拉的眼里,周无疑是康文彬最信任的人,难怪维拉一见,警觉顿生。
想到这里,他决定就从这里说起,打消对方的疑虑,以期会谈成功。
“维拉先生,我们是初次见面,您愿意的话,我很乐意跟您交个朋友。但我的部下周先生,”于成龙有意指着周启荣道,“您一定认识他,算是老朋友了,对吗?”维拉听完翻译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静听于成龙的下文。
“您这个老朋友周先生,一贯被视为康文彬总裁在利马最亲密最得力的部下,这您一定知道,我想说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康先生都要陷害他,置他于死地。”
周启荣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于成龙,于成龙示意他赶快译,周启荣只好硬着头皮将这句话译成西班牙语。
“中国有句老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啊,”于成龙继续说道,“维拉先生,康总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我今天把家丑摆在您的面前,无非是想跟您提个醒,对康的为人要有所防备。”见维拉仍然十分关注地听着,于成龙笑道:“当然,我今天来,并不是专门来跟您说这些,这是我们内部的问题。我这次来,是代表香港金富公司董事长吉景贤先生,获香港金富公司董事会及董事长授权,到利马处理公司的一切事宜。这是我带来的授权书,您可以过目。您要是怀疑这份授权书的真实性或权威性,您可以再看看中国驻秘鲁使馆经济参赞所出具的证明。”
于成龙不动声色地把这两份文件交给维拉,维拉略略浏览了一下,把它们放回桌上,示意于成龙继续说下去。
“维拉先生,康文彬总裁最近三番五次地找您,以修船的名义力主将八条渔船抵押银行的事,您很清楚吧?”
“是有这事。”在于成龙没有最后把目的说出来之前,狡猾的维拉始终不多说一个字,他还在等待。
“那好,我告诉您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于成龙三言两语将康文彬抵押船只的企图告诉维拉。“这下您明白了吧,他为了挽救自己的烂摊子,只好打起这些渔船的主意,这是违背香港金富公司董事会的决定的。”于成龙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是有意将康文彬钻法律空子进一步侵吞中方财产的企图省去不说。
“原来是这样。”维拉的反应果然不出于成龙的意料,“原来康提出用渔船抵押贷款,是为了再造新船。这完全是他自己的生意,他应当自筹资金。”维拉厚厚的手掌不住地上下舞动着。
当周启荣将这话翻译成中文时,于成龙敏锐地抓住时机,进一步说道:“维拉先生,说到资金,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跟您说,康并没有多少资金,现在在海面上跑的八条渔船,所有资金都是中方自筹解决的。我这样讲的意思,是希望您认识到金富公司,无论在香港还是利马,真正的老板那是我们。”
于成龙回头对周启荣说,要把中方和港方即我们和康文彬特别分开来,否则这些外国人搞不清。
周启荣一字一句地将于成龙的话翻译以后,维拉慢慢地点着头,表示完全明白于成龙刚才的话。他沙哑着嗓子说道:“于先生刚才进来时问我愿不愿意交个朋友,我告诉您,我非常乐意,这是我的荣幸。既然于先生这么信任我,跟我讲了这么多事情,我不冲他代表香港老板的名义,就冲他这样够朋友,我也愿意在这里把我对康的看法告诉你们。”
于成龙笑着打手势,请维拉继续说下去。
“去年年初以来,康来秘鲁几次,我们都有见面,每次见面,他都不谈捕鱼的事,似乎不太关心。这回一到利马,除了与我再次谈论抵押的事,还要我们在他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同意撤掉刘进益先生在合资公司任董事副总经理的职务。他是香港金富公司的总裁,代表香港金富,我虽然不太理解但也不能反对。现在看,康利用我们的经验、关系以及资金、人力在干自己的事情,抵押旧船再造新船,做自己的生意,这样搞合作是个大忌。此人好走上层路线,向大人物行贿,以为在利马有钱,就可以办到一切。总统与我吃饭,我也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参加一次,就以为很了不起,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实际上,这些总统还不是我们选出来的?与议长先生头一次吃饭,就敢以中国领导人的代表身份,请议长夫人到贵国访问,现在只要说起与贵国做生意,好像找到康,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真是这样的吗?康头顶上那顶红帽子,太有吸引力了,就怕也是纸糊的。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给他这么大的权力?秘鲁驻香港领事馆的朋友也曾经打电话给我,叫我小心提防康。如果康真的违背你们董事会行事,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我的公司总经理不行,就换掉,这是很正常的事。为了保护你们的利益,这种事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理由。但这是你们的事,我不参与,今天完全作为我个人的意见交流,不要告诉康。渔船买卖,鱼粉买卖,在秘鲁大有可为,我希望与你们直接做,有一个长期的合作,今后和谁联系?您什么时候回香港?”
于成龙静静地听着周启荣的翻译,眼睛却一刻不移地望着维拉,专注的表情让维拉感到十分满意。
“你告诉他,感谢他的一番话,相信他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康文彬这个总裁一定要换,我来就是先打个招呼。如果他们双方之间曾经有什么私底下的协议或承诺的话,请他现在也一并告诉我们,这样做,有助于彼此之间今后的合作。”
临离开前,于成龙将带来的鹿茸、人参等礼品送给了维拉,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地说道:“这些东西特别滋补男人的精气神儿,用过之后一定赞不绝口。”
维拉听后,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双手接过礼品后,又与于成龙相拥作别。
于成龙心想,世上可以转向的东西,大约最快的就是生意人的心思了,他们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当前,对立可以得到化解,矛盾可以最终统一,这真是千古不灭的定律。
于周二人从维拉的别墅回来,两人的心情难得有一丝的愉快,看看正是午餐时间,就顺便在街边餐馆吃了一顿烤牛排,吃着吃着,周启荣停下手中的刀叉,出起神来。
于成龙以为他又想到那些烦恼事,便道:“又想到什么了?快吃吧。”
“于总,还记得那个绑架我们的人吗?几个月以前,我在一间类似这样的餐厅里见过他,他的胡须剃掉了,人显得年轻,还说忘不了老朋友,问你好呢。”
于成龙放下刀叉:“他没别的意思?”
周启荣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说老早不干那事了,现在在读书学习。”
“就这些?”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能说什么呢?我看他好像没什么恶意,就不太在意,也未跟老刘他们提起,怕引起大家的不安。”
“有恶意在沙漠里就不会放我们走了。但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缠住我们不放?”
“他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再说,这么久了也没见他再露过面。”
“他想知道,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管怎样,我觉得和康文彬比,他比康好。”
“现在在你眼里还有谁比康文彬更坏的?”
“还有那个炸毁汽车的混蛋,抓到他我非亲手撕了他不可!”
“虽说警察局立了案,但要尽快破解,”于成龙摇了摇头,“又谈何容易?吃饱啦,吃饱了就回去吧。”
费南多这几天心情有些沮丧,他没想到无意间向西瓦尔透露自己受周启荣之托帮张丽芳办理逾期签证之事,会被康文彬从中大做文章,指使西瓦尔干这干那,把原本不过屁大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移民局还发传票传召周启荣。这种事可大可小,有路子的,将事情讲清楚,至多花点钱了事。真要找你麻烦,让你坐上几天监狱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不是怜悯这帮人,他惋惜的是他到手的几千美元又要飞了。想到还要用这笔钱给女朋友买礼品献殷勤,这下全泡汤了,不禁抱怨自己多嘴多事,断了财路。
今天正当夜班,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忽然接到周启荣的电话,约他到咖啡馆老地方见面。他知道周启荣为何而来,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与之见面。
费南多照例一身轻松便服,依约来到店里。周启荣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着,正焦急地等待他的出现。
原来,周启荣与于成龙吃完午餐,带着一丝愉快的心情,回到了住处,没想到一进房屋,兴奋的心情就被那张移民局的传票一扫而空,大起大落之下,纵然周启荣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发了一场大火,气极之下,打电话将费南多约了出来。
费南多一声不响地在周启荣的身边坐下,看着他清癯、焦虑的脸庞,张口说道:“我知道您现在处在麻烦之中,有一百个问题想问我,实际上我和您一样,对事情突然变得这样棘手感到不可思议。我想,您是不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对方为什么要对您下这般毒手?”
周启荣两眼死盯着费南多,答道:“这事是不是让康文彬先生知道了?”
费南多肯定地点了点头。
周启荣咬着嘴唇喘着粗气,最后站起身子,狠狠地说道:“我找他去。”
“站住,坐下。”
费南多拉住周启荣,强行按住他的肩膀。周启荣只得重新坐了下来。
“周先生,您玩不过他们的,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躲开,这一切都是康先生的意思,在利马,他想干什么还怕做不出来?”
“可我已经拿到当事人的书面证明,证明我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很好很好,那您就去大声喊冤吧。现在移民局的传票已经到了,您是外国人,不嫌麻烦您大可上门和他们理论去。三天两头上那儿报到,调查个一年半载,拖都能把您拖死,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真想找您麻烦的话。”
“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算了你还能怎样?这是在人家的地头,我都忍了,你一个外国人还较什么劲?张小姐的事,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要是你,我早不干了,人生有许多路可以走,有机会拿钱走人才是上策,其他的我根本不在乎。”
周启荣像泄了气的皮球,终于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内心的委屈、焦躁和强烈的报复心与失落感,几乎让他掌控不住,差点当街爆发。但愤怒过后,理智告诉他,不管愿不愿意,是时候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了,于是一种辛酸的感觉油然而生,人海茫茫,过客匆匆,自己欲往哪里去?何处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