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景贤走后的第二天,贾存芳就和办公室胡主任及一名专管公司内务的主管熊宝华,三个人拿着内派人员宿舍的钥匙,挨家挨户地上门检查卫生,顺带暗中盘查“黄色书刊”。
原来,这胡主任正为自己经常得不到属下的趋奉而老大不自在,在他看来,头一个是王秘书,仗着董事长对他的信任,眼里从来就没有自己这个上司,这回如能在他的宿舍里寻出点对他不利的东西,日后还怕降伏不了这个刺头?其他属下的眼中,自己也可以不怒自威。因此,当贾存芳找他办这件事时,竟比谁都上心,不仅宿舍要认真地查,在写字楼里,也打起十二分精神,经常一个人背着手在属下公司四处转悠,不论是谁,不分内外,不管男女,他都多了个心眼,恨不得立马将那个肇事者揪出来。
内派人员的宿舍有七十来套,分散在离公司或远或近的几条街上。经理一级的一个人住,其余的则两人住在一起。因为住得相对分散,三个人竟花了足足一天,才勉强走完。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地方,如女性职员的宿舍,也就是开门探一眼了事。熊宝华不清楚其中的用意,见两位上司如此行事,有的太松,有的又太紧,尤其在秘书小王那儿,胡主任借口王秘书房间比较整洁,特别打开衣柜,说是要看看表里是否如一,如此盘桓了十几分钟,让熊宝华大惑不解。
三个人结束检查,要查的东西却始终不曾见到。贾存芳小声地对胡主任道:“我们真傻,既然事前做了通知,等于告诉了人家,有了准备,就算有那种东西,还能叫我们抄到?”
胡主任却说:“抄不到那东西,是有些失望,但也证明我们的干部是好样的,再说大家都花了不少气力做卫生,总归还是有意义的。当然,要论谁的卫生做得最好,就数您了贾总,您家里里里外外不仅干净整洁,单单插的鲜花,我算了算,就有四处,太美了,让人都舍不得离开。”
“那都是老太婆干的,闲着没事,才有那个闲工夫。”贾存芳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说,对胡主任拍的马屁显然很受用。
可如何宣布检查结果,却让他们颇费心思。表扬那些卫生做得好的,名单列下来也就完了,难办的是如何列出那些卫生做得不好的人,这里头一个就是吉景贤。到了董事长的住处,原本也就是打算例行一下公事,开门探个头了事。不想一打开房门,抬腿迈步,一脚就踩在一张报纸大小的秘鲁地图上。再看看四周,桌上除了报刊,还堆满了零乱的工作报告、笔记本、计算器及各式文具。旁边的沙发上混放着书和衣服,里间床上枕衾未整,洗碗槽里还有浸泡在水里来不及清洗的碗筷。
三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发愣,谁也不敢伸手检查放在桌上的各种杂志,贾存芳喃喃地说道:“董事长日理万机,不拘小节,徐大姐担任财务工作,到澳大利亚出差有十来天了吧?这样忙乱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失职啊!”
胡主任也呆立半晌,听贾存芳这一席充满感情的话,心里正想偷笑,不想最后一句竟批评了自己,心里大叹倒霉,自己又不是董事长的保姆,凭什么说是我的失职?真是岂有此理。心里边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能顺着贾存芳的语气,道:“我们天天跟他在一起,竟木头人一个,分担不了他的工作不说,生活上给予必要的照顾还是做得到的,贾总说的是,我这个主任算是白当了。”
旁边的熊宝华似乎对两人的对话无动于衷,一时半刻都没有忘记他们今天工作的主题,他认真地询问两位领导,似此,究竟要评为卫生抑或不卫生?
两位领导当场未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都表情沉重地走了出去。回到办公室,熊宝华再次提问,胡主任心中一阵得意,都说我出入上下的缺心眼,我看眼前这位做总务的水平就比我高,贾存芳明显是想忽略了事,权当忘记,可眼前这位又偏偏不依不饶的,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真是有趣极了,这样的好戏哪里去看?贾存芳比自己官大,这事轮不到自己做决定,于是装作十分为难,默不出声地斜着眼睛打量着对方,看他如何作答。
“按特例处理。”贾存芳毫不犹豫地对正在拟名单的熊宝华道。熊宝华眨了眨双眼,还是不得要领,问:“那,怎么特例?”
“就是不提了。董事长工作废寝忘食,日理万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这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我们做这样的特殊处理,我想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贾存芳的话虽然说得坚决,但到底还是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两位听者都没有再吭声。
可检查卫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按惯例,结果一定要张榜公布,奖优惩劣,方才让人信服。为了体现这个结果,贾存芳想了想,才半眯着眼睛,翘着拇指道:“最好的,我看非于成龙莫属。你看他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一间部队营房,整洁有序,没有一点瑕疵。人家可是一早就出差的,事先没做任何的准备,这就最见功夫。至于最差的嘛,我看就是技术部的老萧了,房间里两部电脑,还有打印机,满地都是纸,写程序可以在公司里做嘛,电脑室的条件多好,你们说是不是?”
熊宝华嘀咕道:“老萧我知道,我就住他隔壁,他为集团属下所有公司的电脑联网伤透脑筋,不知熬了多少夜,这样处理,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
熊宝华实实在在的回答,让贾存芳很下不来台,他不断地皱眉头,又不好说什么,脸上表情怪异。
见贾存芳表情不悦,熊宝华又冥顽不化,胡主任只好打着圆场说:“贾总考虑周到,但宝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处理,这次检查结果只报好不说坏,结尾稍带一笔,奉劝那些卫生做得不好的,自己对照检查,采取有效措施,限期整改,干干净净过个年。贾总,你看这样处理好不好?”
贾存芳有些气馁地说:“那,那就只好这样办吧。”
贾存芳内心不痛快是肯定的。倒不是一个熊宝华老是与自己唱反调,本来检查卫生,就是一个借口,秘密调查内派人员是否藏有黄色书刊才是真正的目的,不想事与愿违,不仅找不到目标,还牵扯进了吉景贤住处的真相,好像窥视了上司的隐私,给自己惹出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好在只有三个人知道,但日后如何向吉景贤汇报,对方又会如何看待自己,一场虎头蛇尾的卫生大检查,极有可能沦为日后众人供酒喷饭的笑柄,这一切,都让贾存芳对自己冒失的行为心生不满,后悔莫及。
但命运好像专门与他开玩笑,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他的后悔变成愤怒。
那天临下班的时候,贾存芳感到一阵内逼,急忙上洗手间。在进门的一刹那,与一名大厦清洁工人擦身而过。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这两天警惕性颇高的贾存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憋着尿,顺着视线,在最后一格的抽水马桶上,发现了一本杂志,打开一看,是一本普通的娱乐杂志。贾存芳飞快地想了一下,顾不得内逼,冲出洗手间,叫住那位清洁工。
贾存芳不咸不淡的广东话让清洁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想嘴上愈急,内逼似乎愈大,正四处张望,恰巧胡主任经过,贾存芳抓到救兵,叫胡主任看住清洁工,别让他走,自己有话问他。不等对方作何反应,早拐进了洗手间。
胡主任看这架势,以为清洁工干了什么坏事,被贾存芳当场抓住,于是精神大振,又叫了另一位公司职员,一左一右围着一起看管。好不容易等到贾存芳出现,才低声请示道:“贾总,需不需要报警?”
贾存芳解除内急,一脸轻松,听到胡主任胡说八道,心情转坏,当即变色道:“乱弹琴!什么报警,你不要乱来,把这位清洁工请到小会客室里,我有话要说。”
一肚子委屈的胡主任只好耷拉着脑袋,领着人朝会客室走去。进了门,又不知贾存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老板怪罪,又赶忙替清洁工接了一纸杯的清凉牌蒸馏水。
两个人正等得不耐烦,贾存芳拿着一新一旧两本杂志来到会客室。
“这是你刚才在洗手间里看的吗?”贾存芳一边把那本新的娱乐杂志推到清洁工面前,一边问道。
“是啊,是不是不能睇啊?”对方的普通话说得侉声侉气,夹杂着广东话,还带有几分挑战的成分。
“你习惯在洗手间里阅读?”
“阅什么读,就是打发时间啦,人有三急,在洗手间,那就是一种习惯啦,就好像有人办事时喜欢抽烟,有人喜欢睇嘢一样。”
“那,这本杂志也是你的?”贾存芳将过去那本成人杂志放在他面前。
“是啊,是我的,”清洁工就手随意翻了几下,高兴地说,“我花了25元买的,多谢你,也是在洗手间里揾到的?”
“你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杂志吗?”贾存芳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
“《花花公子》,成人杂志,有咩出奇?你也可以看嘛。”
“你,你放肆。”身边的胡主任终于忍不住插话,眼里盯着那杯被对方喝了一半的蒸馏水,后悔得要命。
“我一个寡佬,快五十了,连老婆也没有,睇这些嘢,是望梅止渴,不像你们,有实在的生果吃。”
“呵,还懂得不少,知道什么望梅止渴。”贾存芳对着胡主任说。
“这都是里边的文章写的,很得意的。”清洁工指着杂志道。
“我警告你,以后不能在这里看这类东西,听明白了没有?”贾存芳眯着眼严肃地说道。
“屙屎时睇也不行?”对方丝毫不能理解。
“不行!”胡主任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等贾存芳张嘴,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
“你们管天管地管我放什么屁,我睇咩嘢,关你咩事?岂有此理?九七还未到,就不让我们香港人睇咸书,有没有搞错?”对方的音量也随之大了起来。
“你看这种东西还有理了?”胡主任毫不示弱。
“怎么就没理啦?不是说马照跑,舞照跳,五十年不变,怎么这里就变先啦?”
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一国两制”,贾存芳的政治嗅觉立即提醒自己,这时候确不可信口开河,万一被抓住把柄,传到外面,一加渲染,后果可以相当严重,即使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
“这样啊,你呢喜欢读什么书我不干涉,就是希望你将读过的东西,不论是什么,轻易不要留下,即便是在洗手间里,这总可以了吧?”贾存芳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
“咁就不同,我完全接受。”清洁工满口答应。
“再发现这样,我们将向大厦管理公司反映,不让你干。”胡主任见谈话将要结束,赶紧加了一句。
这下子对方又不乐意了:“你吓我啊?我好惊啊!随便你,我正想不捞了!”
“老胡,”贾存芳转身朝着清洁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待对方离去后,贾存芳指着胡主任的鼻子说:“老胡,你怎么这么糊涂,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还是省点心吧,再闹下去,只会抬举了对方,折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这样,也太便宜他了。”胡主任愤愤不平地说。
“先别说他,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我们公司的洗手间?整座大厦就数我们的对外开放?通通给我锁起来,我看还有谁敢借这个地方干坏事!”
胡主任被骂得心里直喊冤,心说当初也是你贾存芳定的,说公司办公地方占了大厦整整一层,洗手间都是自己的员工内部使用,不需上锁,要简单便民,洗手间应“大开方便之门,为民服务”,如今却又成了我的不是。
可是气归气,又不好当面发作,胡主任转身出门,把熊宝华叫来,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直接就将洗手间唤成“厕所”:“给我全部锁上,除了自己的员工之外,一只蚊子都不能给我放进去。”
看着恼羞成怒的胡主任莫名其妙地冲自己发脾气,熊宝华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胡主任,蚊子是肯定没有的,倒是客人需要的话,是不是也不让进去?”
胡主任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存芳心里实在窝火,以自己的身份,居然与一个清洁工对桌攀谈,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还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真正没面子,实在掉价。折腾之后,虽然最后“抓”到了乱丢“黄色书刊”的“元凶”,但面对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让原想借此事大做文章、大树威信的贾存芳大感失望,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那一刻,就像嫖客事后付钞,心里充斥着失落感一样,空荡荡的万般无奈。
好在吉景贤出差在外,否则如何交代?
第二天,吉景贤从省里捎来消息,大约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又碰上大风降温天气,终于犯上了重感冒,不得已需要留医就诊,在省里看来得有几天的勾留了。
贾存芳心里念了句佛,算是松了口气,他当即打电话,请董事长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病不好就不要急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