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初中年代
风雨变幻,乱云飞渡;时而打雷,时而下雨,道路一条条泥泞不堪。
一转眼,两年过去,我初小毕业了,我的求学之路又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那是1958年,在全国一片共产风下,教育事业仍在发展。景泰一中由初中变成了完全中学,开始招收高中生了;初中1个年级招取4个班。相对来说,这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师资力量当然是最强的,办学条件也是最好的,实验室、图书室也已齐备。当时,各乡镇也开始办民办中学,实际上就是在完全小学的基础上又招收了初中班,教师则大体是原班人马,校舍就是原有的校舍,只是把小学生挤在更小更破的房舍里进行圈羊式的管理和教学。兴泉小学也设立了民办中学。按我当时的学习成绩,我完全可以上景泰一中,但是,我的家庭境遇——缺铺少盖、缺吃少穿、缺钱少用的境况,实在令我难以迈出跨进一中大门这一步。尊敬的沈老师已调进县政府当秘书,他曾专门动员我上一中,但是我的苦衷只有我自己明白——怎能给哥嫂们再增加负担和忧愁呢?那时,兴泉民中的校长由原来兴泉小学的罗忠副校长担任,他对我的家境比较了解,就劝告我说:“你家里比较困难,还是就地上学方便些。再说,今年学校还要调来一些能力强的教师。不论到哪里上学,关键在自己,自己只要肯学,在哪里都能成才。我知道你有吃苦耐劳的好学劲头,兴泉民中同样能使你学有所成。”听了他的劝告,我权衡利弊,就决定留在本地新办的兴泉民中上初中了。我的这个决定,使有些要好的同学很惋惜,曾继伟、王建国都来动员我上一中,但我主意已定,不想更改。
民办中学遍地开花,到处都缺乏师资,能从哪里调来教师呢?我们班共有40多名学生,班主任老师是临洮人,名叫张理忠,师专毕业,精明能干,他教我们数学课。语文课和俄语课,分别由原来教小学的王仲科老师和郭天寿老师任教。民中就这样办起来了。然而,虽名为中学,其实,由于种种原因,加之缺乏教师,我们的物理和化学课始终就没能开讲。即使这样,有时学校还要派我和马珍、李林花等同学到旧小学去,给一、二年级的学生上课,以解燃眉之急。尽管师资缺乏、条件有限,我们班上的学生,起初的学习劲头还是很足的。记得当时的同学有高延明、马珍、李林花、马占森、李英、崔耕等,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学习,成绩也都很不错,不但活跃了班风,也使全班形成了良好的学习风气。
可是,好景不长,政治风云滚滚而来,转眼就到了举国上下全民动员,为1070万吨钢的目标而奋斗了。学生当然在全民之中,也当然纷纷投入到了大炼钢铁的运动之中。当时,国际上是“东风压倒西风”,国内是“三面红旗”高高飘扬,共产风吹得人们都飘飘然起来,人间烟火似是要告别了,成片成片的庄稼抛弃不收了。炼钢如炼丹,苦苦去炼,飘飘似仙,似乎共产主义这个仙界马上就要到达了。我们已经开始大讲特讲共产主义的生活标准了,炼钢任务一完成,我们就可以走进天堂——共产主义了。所以,炼钢是压倒一切的任务,还上什么课呢?
世界是一片辽阔的战场,生活就是到处安营扎寨。我们民中学生全部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炼钢的主战场是喜集水,我们学生的主要任务是抱矿石、背煤块,再就是抱运那些装满碎矿石的小泥罐儿。当时提倡大干苦干,所以白天黑夜连轴转,有的同学抱着抱着,就跌倒在地并顺势呼呼大睡起来。学生虽然被要求像驼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但实际上掉队的掉队,跌倒的跌倒,到天快亮时,早已是不成队列,所剩无几了。这时候,动员、批评,甚至批判都无济于事,人终究不是机器,不可能24小时不停地转动。但是,当时的极“左”思潮,动辄“拔白旗”,所以不论老师、学生,不仅身体上受罪,精神上更是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被当白旗拔了——受批判、遭斗争、罚改造。那是一个造孽的年代,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那是一个劳民伤财的年代!
一切该停的都停了,一切能停的都停了,还有些不该停不能停的也停了。全民大炼钢铁,学校停课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我们广大师生会同景泰一中的高中学生,都聚集在了喜集水大炼钢铁的主战场上。县上的有关领导结合喜泉公社党政领导班子,组成了大炼钢铁会战指挥部,也在那里现场办公。炼钢的土高炉修在了喜泉水的石裸梁上,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各村各队的壮劳力,车马队,全部集中在那里。只见得红旗猎猎,人山人海,标语条条,催人亢奋,整个形成了移山造海之势。可是,庄稼地里的情景又是怎样呢?壮劳力,车马队都去炼钢铁了,村上留守的人员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庄稼地无人问津了,抛荒的抛荒、丢弃的丢弃,而那些本已成熟的庄稼撂在地里,干枯的干枯,腐烂的腐烂了。
记得有一次,学校派我领了几个同学到生产队去拉口粮,队长哭笑不得地说,确实磨不出面来。队长的话确属实情,那时磨面,全用毛驴拉石磨磨,也实在是没办法。队长说土垧子地里还有很多山药,叫我们自己去挖上些先吃着。我们只好遵从。到了土垧子,我们看见满山满坡的糜子,红灿灿的一片又一片,枝叶都全干枯了,糜穗上珍珠般的颗粒都已破膜露出,轻风一吹,刷刷落地,眼看着实在可惜,但就是无人收获。地里山药秧子也全都干枯了,我们只能找根根寻挖。山药长得很大、很圆实,又是旱地里结出的果实,淀粉很足,吃起来很沙很香,像吃鸡蛋黄一样。我们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挖满了一架子车,还用柴火烧了一大堆,就地吃饱了肚子,才满载而归。土垧子距喜集水要10多里路程,我们一路小跑,披星戴月,回到大炼钢铁的营地时,已是深夜了,但是,这里是战场,仍是一派炉火通明、吆喝声震天的大干苦干的情景。我在想,虽然战场上嘶鸣声声,但田野里荒迹斑斑,来年老百姓吃什么?极“左”的人们想过没有,难道真是遇见了神仙,能指砂石为食粮吗?
再来看看大炼钢铁的情景:劳力全上了,车马全上了,煤炭全上了,粗壮的大树全当柴烧了,甚至有的人把家里的门板、床板也贡献出来当柴烧了,更有甚者,说是要吃食堂了,把家里的铸铁锅也贡献出去炼钢铁了。炼钢炉里,一层煤炭,一层矿石装满,点燃下面的木柴,然后手摇鼓风机、手拉风箱一齐上马,只听得轰轰齐鸣,浓烟滚滚冲霄而上。这样紧张地战斗若干天,估计炼成时,通开炉底,有的炉子流出来些许铁水,有的炉子点滴未有,只得破腹取卵,取出来是泥罐罐以及碴多铁少的混合蛋蛋。就这样,还要大张旗鼓,礼炮轰鸣,给党报喜,给党献礼。喜报满天飞,牛皮吹破天,我们大炼钢铁成功了,全国超额完成了任务,炼出了1100万吨钢。“东风压倒了西风”,我们炼出的钢,吓破了帝国主义的胆。可是,我发现,我们喜集水炼出的钢,从来就没有被钢铁部门调运拉走过,在当地堆积的时间长了,有的被生产队砌拦洪坝用了,有的被社员拉去砌了猪圈了。这些事叫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在当时,谁敢怒,谁又敢言?稍有不慎,就会被当作白旗拔了。真是疯狂的年代发烧的人,劳民伤财谁敢论!
极“左”的思潮一股强过一股,而这时,个人的努力学习和奋斗能起的作用就显得非常有限了。我在青年时期,遇上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这不能不说是我人生路上的灾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泛滥成灾。“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等口号到处流行;“吃饭不要钱”,“实行供给制”的做法风行一时。于是,农村办起了大食堂,以公社化后的生产队为单位,几百口人集中起来吃饭。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生产队把每家的粮食集中起来,不允许私人家中存粮,存粮就是犯罪;他们还动员各家把做饭的铸铁锅贡献出来大炼钢铁。年轻人就在食堂就地吃饭,老人、孩子把饭打回去在家吃。大办食堂的前期,由于从每家收来的粮食还算丰裕,所以还能按时按量吃上饭,而且变着花样地吃;食堂管理人员天天还向上面报喜,真是皆大欢喜。可是好景难长,“猪多没好食”,人多能有好饭吗?炊事人员再努力,也是众口难调,更何况储备的粮食已是日渐紧张,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食堂难以支撑了,只能做拌面糊糊,各家用砂锅端回去吃。记得我们每次打来一砂锅糊糊,都是由嫂子掌勺给大家分。她先给爸爸盛一些,再给我和妹妹盛一些,轮到她自己时就只能刮锅底了。那时,大哥多不在家,幸好大嫂多了个心眼,私藏了一点麦子,我们实在饿得不行了,她就炒一些,给我们每人抓上几把充个饥。极“左”的思潮、发热的头脑、浮夸吹牛的作风,再加上食堂化后期因粮食匮乏导致分吃不均,最终是浮肿遍地。人到了这种境况,求活命就是最重要的了。学校上课,时上时停,老师浮肿了,学生流动了,还要时不时参加各种运动。那时,食堂要求管理员要记清明细流水账,公社和大队要时不时地进行检查。我们食堂的管理员叫罗文顺,他的事情太多太忙,文化程度又不高,记起账来实在困难多多。他悄悄地要求我帮他记账,对我而言正是求之不得,因为这是活命的机会。这样,我就成了他的幕后会计,每天晚上帮他记账,然后美美地吃上一顿炒面。队长、管理员他们每天晚上也吃,我们互相心照不宣。我在食堂吃了,就不再回家吃饭了,我的那一份打回去让家里人分着吃。为了活命,我只能昧着良心多吃多占大家的便宜。这件事如今想起来仍觉内疚,但在当时也是无奈之举,更何况多吃多占的我仅仅是个小巫。
1958年“钢铁元帅升帐”,一切都荒废了,农业上是典型的“增产欠收年”;1959年天旱,大搞抗旱运动,漫山遍野地搞小秋收——收集草籽树叶;1960年,“三面红旗”就飘动不起来了,度荒活命成为当务之急。
生产队的粮食物资损失殆尽,人人都是一副面带菜色、皮包骨头的样子。吃公家粮的供应标准,不久就调整下来,由月供应28斤调到23斤,又调到18斤;供应的粮食也由白面变成黑面,再就是供应些豆饼、油渣。我们的老师浮肿了、眩晕了、饿倒了,有些外地老师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只有“走为上策”了。如纪青波、许文章等老师被饿得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学生也是以谋生为主,学习时断时续。当时我们兴泉,有很多榆树,榆树的叶子和树皮都被饿急了的人们吃光了。人们又把滩里的米星柴秧子、烟葫芦柴【1】秧子收割来,三番五次用水淘洗,冲去碱腥味,晒干后磨成面,再掺和些粮食拌成糊糊,吃起来咸涩难咽,但饿极了仍可充饥。这种东西吃了又很难便下来,很多人都被弄得脱了肛。当时,我大哥正给生产队用砂锅换粮食,每次回来都能给家里偷偷地留一点,这样,在草籽柴秧里我们就能多掺和一些粮食,我们家的情况较别家就稍微好一点。记得有一首流传的小诗,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情景:
谷撒地,薯叶黄,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农民鼓与呼!
读了这首小诗,我深深地被感动了。要知道:“民以食为天”啊!遗憾的是当政的官僚们,为何不想想这一层道理呢?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化,人们的起起落落原本是很平常的事,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希望,也不能放弃努力,而且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天灾加人祸,国家形势难遂人愿,但是,我们还得努力活下去。1960年的秋季,我已升到了初三。学校的外地老师基本上都饿得跑回老家去了,景泰本地的老师,又把兴泉周边的学生动员回到学校,要恢复上课了。老师们的月标准供应粮也恢复到了23斤,可是一点副食都没有。留下的老师仍然坚持工作。学生的大灶开不了锅,大家都是每星期天回家背些草籽和炒面之类的干粮,充填饥腹,坚持上课。学校基本上是上午上几节课,下午由学生自己从事边复习、边挖野菜之类的自由活动。
我们家的情况是:我帮大嫂收拾些草籽之类的代食品;大哥在给生产队用砂锅换粮时,偷偷地给家里拿一点;父亲在给生产队喂牲口时,偶尔也能从马槽里捡一些碎粮食,这样由大嫂精心计划,几种东西掺和着充饥,算是保住了几条性命。当时的情景是越闲着肚子越饿,就越想着吃东西,只有把心思放到书本上,让书的情节和人物牵着思维走,才有可能忘掉饥饿。所以,一闲下来,我就在书本里打发时光,倒还觉得过得轻松。对我来说,当时肚子里虽闹着饥荒,脑子里却添了不少营养。记得一些大部头的小说,如《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吕梁英雄传》、《青春之歌》、《红日》、《红旗谱》、《烈火金刚》等等,我都是在这段饥饿的日子里读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物质饥饿,精神饱腹,只要我们为追求希望而努力,希望就一定会有的,绝不会幻灭!
还有一件需要提一下的事儿,就是当年的全民动员搞发明创造、技术革新的政治任务,学生自然要首当其冲。但彼时彼景,那是违常理、悖科学的,只是瞎干。比如,把好好的钢筋截成小节,然后用锤子砸成滚珠,破坏了多少吨钢筋,砸成的滚珠又都是废品,像这样幼稚可笑的事情频频发生,但谁又敢不参与其中呢?记得当时我用幼稚的想法设计出了一个沙地拔麦机,当然这是因亲身体验到了农民沙地拔麦的苦累,由衷地产生的一种善良的动机,但在机械这一行里我们毕竟是外行。我的沙地拔麦机构思设计出来后,领导很重视,让我带着所谓的图纸(实际上就是承载着我的想像的草纸),参加了定西地区的技术革新成果交流大会(当时景泰属定西地区管辖),在那里把我的这新项目交给技术员鉴定,如果有效可行,就交付定西机修厂制造。我给技术员看了图纸,并把我的想法给他较为详细地讲述了。技术员听了很感兴趣,但也很为难,因为他既看不懂我的图纸,那设计又缺乏精确的计算,这实在令他很痛苦。我看出了他的为难,提出让我再想想、再算算、再画画,然后再交给他鉴定。出于礼貌,他痛快地答应了,而后,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这件事说明,即使是清醒的头脑,在洪荒的年代里也很难有所作为,只能随波逐流,闹出违背科学的笑话。所以,人的清醒,首先要能够科学地认识自然和我们人类自己,这样才能以科学的头脑开创出科学的时代,才能求得科学的发展。
那些年的社会动荡,并不是一无是处,那点点滴滴的记录,给人们留下了宝贵的遗产:我们确实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同情民族遭遇,思考人生命运,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实事求是、诚实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