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结婚回来以后,他就生病了。每天饭吃得少,几乎不和人说话。有时候坐着痴痴发呆,做实验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人问他问题,或者找他出主意,他都一副老年痴呆的模样,说话都不利索,而且像怕人一样,总躲着人。师兄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可是他那副神情表现出来就是“有什么”。郝师弟变得如同申院失败那会儿的丁子健,神情恍惚,锐气尽失。师兄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邱新风找到郝胜强,郑重地告诉他:“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有问题,师兄弟们一起解决,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千万不要弄得像老丁那样。”郝胜强感激地点点头,说:“真的没什么,有事情自然会找你们的。”“那就好。”邱新风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对他的回答自然不相信。有一天,导师也说:“听振涛说你最近状态不好,多注意休息。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我现在明白了,人啊,千万不能跟自己生气,凡事要想开,健康快乐才是第一位的,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郝胜强淡淡一笑,感觉导师并不是在劝说他,而是在劝自己。他心想,你算是功名利禄全都有了,自然可以淡泊名利,唱唱高调,我却一无所有。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汲汲于功名吗?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郝胜强找不到一个人说心里话,只能把那些话憋在心里,连对梅灵都没有说。他觉得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心中的痛苦没有人可以讲,而这种痛苦伴随他很多年了,也不知道要继续承受多久。
梅灵觉察到了郝胜强的变化,她从在郝家湾的情形大致知道郝胜强受了刺激。可是她不觉得那是一个多么重大的事情,也没有关心郝胜强的变化,依旧忙自己的事情。梅灵妈妈曾主任看出了郝胜强的心结。元宵节在梅家吃晚饭,梅灵妈妈又在席间发表演讲,她说:“在中国这个社会,要么当大官,要么发大财。男人只有出人头地了,才不会受人欺负。其实啊,学历、职位,都是敲门砖,真正能把权力和实惠捞到手才算是本事。”郝胜强忍受着耻辱和痛苦,强烈地感受到这就是社会现实。凡是在关于社会问题和人生经验方面,郝胜强逐渐认同梅灵妈妈的一些观点,毕竟人家也是做过干部的,长期和领导打交道,看问题有一定的道理。梅峰在一旁说:“那也要看看有没有那样的机会,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做大官,发大财的,能升官发财的毕竟是少数。”许丽丽说:“你没有本事,就别起哄。自以为了不起,不也是个窝囊废受气包。”郝胜强自然把许丽丽的话朝自己身上引,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火烧火燎。见到郝胜强不理那一茬,梅灵妈妈干脆就直说:“胜强,我看挂职锻炼是个机会,如果做得好,以后没准可以走上仕途。最近中央提拔了一大批高校教师充实政府部门,从学校走到政府,先天有专业优势,而且人们都觉得高校教师单纯。你要好好把握人生的机会,不说为别人,也要为你们自己争口气吧。”梅灵妈妈知道郝胜强的软肋,有意拿话刺激他。郝胜强看看梅灵妈妈,又看看梅灵,说:“我再考虑考虑。”他把一杯酒灌进喉咙里,满腔满嘴火辣辣的。郝胜强心想,在老家举办的婚礼,丢了那么大的丑,梅家母女没有过问,也没有说一句话,看来岳母是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刺激女婿,怪不得她一直没有觉得那天难堪。梅灵可能想不到这些,而梅灵妈妈一定是早就算好了。想起那天的事情,梅灵倒是给郝胜强挽回了一点点面子。虽然刘家什么都比郝家强,排场大,花钱多。可是在关键点上,刘金刚的媳妇没法和梅灵比。刘家的媳妇是个广西人,个头矮,黑瘦黑瘦的,几乎就像一个初中生那样的身材,简直拿不出手,郝家人给她取了个诨名叫“干柴禾棍”。湾里人都说刘金刚包了好几个二奶,在外面玩得不成名堂。可是,包得再多,在婚礼上出现的只能是那个“干柴禾棍”。梅灵算是为郝家争得了最关键的一分。郝胜强内心对梅家充满了感激,他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老婆。对老婆好,就要让她有夫荣妻贵的机会,自己得创造条件,努力实现这个目标。他也觉得挂职是个机会。
郝胜强的心事,只有在小芳那里才能完整地说出来。那天下班,小芳叫住了郝胜强,说她从家里带来了一些土制零食给他。她递给郝胜强一个黑色的大口袋,里面有一大堆零食,有花生、爆米花、干炒薯角一大袋子,还有两个小袋,分别是菊花和“圆子”。圆子是一种由豆腐、面粉和萝卜揉成的油炸小圆饼,是又咸又辣的下饭菜。郝胜强十分过意不去,说要不了那么多,自己拿一点就行。小芳执意要郝胜强都收下,说她还有。她说,菊花是他们家种的,春节容易上火,喝菊花清火。郝胜强推辞不掉,只得收下。不过,他要小芳答应让他请她吃饭,他才愿意收下。小芳答应了,他们在学校里面的餐厅吃饭。因为刚开学,上餐厅吃饭的人很少,偌大的餐厅空空荡荡,有些冷清,倒是餐厅另外半边的食堂还是那么拥挤和热闹。郝胜强点了四个菜,给小芳要了一瓶加热的可乐,自己要了一瓶劲酒。小芳有些拘束,虽然是档次不高的餐厅,可是她还是有些紧张,也许是从没有在餐厅吃过饭。郝胜强叫她不要紧张,并慢慢地说了最近的苦恼,说了在家里忍受的屈辱,也说了最近和老婆的关系。一瓶酒下肚,他有些晕乎了,缩着舌头说:“妹,你说我现在该么样办?”小芳开始很紧张,听郝胜强的讲述后渐渐自然起来,谁知道又遇到这样的一个问题,一下子变得比开始更紧张。她无法为郝胜强拿主意,害羞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人做什么事情,还是得让自己快乐,是吧?《青年文摘》上面就有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做最快乐的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功》。”“呵呵,哈哈。”郝胜强忍不住笑出声,他被小芳的神态逗乐了。小芳见他笑了,很疑惑,说:“怎么啦?你不相信?我就相信,我觉得人生只要快乐就行,钱多钱少无所谓。”郝胜强抿了一口酒,叹息道:“唉,要是生活都像书上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不是么?”“你不懂的。以后你就会明白。不过,如果一辈子都不明白,也不一定是坏事情,一辈子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那该多好啊。”“是的,我就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情。”小芳抿着嘴说。她的圆脸在热可乐和害羞的刺激下,变得红扑扑的,几乎就是一只光亮红润的富士苹果。每次在小芳面前,郝胜强都觉得她是那么单纯善良,而自己如此复杂,便觉得羞愧。
张仁瞻又找郝胜强谈话,还是关于挂职锻炼的事情。这次算是比较正式的谈话,他郑重地问郝胜强:“想好没有?五月份就要去报到,其他学院挂职的名单都已经落实了,就等化学院。”郝胜强还是没有十足的信心。张仁瞻有些不满,语重心长又推心置腹地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一次机遇啊。抓好了,几年工夫就能平步青云,甚至很快就到我的上面去。那时候,也许我们这个学校都装不下你,你有更广阔的天地。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啊!”他满含期待地看着郝胜强,恨不得抓住郝胜强的手来签字画押。郝胜强终于鼓起勇气说:“谢谢师伯的信任。我一定尽力为学校争光,为地方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张仁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这就对了嘛。小郝,我也传授你一个从政的秘诀。”他神秘地笑笑,故意不说。“哦?什么秘诀?”郝胜强很配合地满足张仁瞻的心理。“这个秘诀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之下,都要听组织的话。听组织的话,才能一帆风顺,有所作为。”郝胜强似乎明白了张仁瞻的仕途高升的秘诀,看来张管家能获得为人民服务的资格,还是有一把刷子的。张仁瞻让郝胜强领了一份表格回去,说最迟在星期五之前交给他。郝胜强捏着两张表格,像是捏着自己的前途和尊严一样,仿佛那就是一张波斯飞毯,能给他带来神奇的力量和运气。他步履沉重地离开副院长办公室。
如果不是听到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郝胜强也许就稀里糊涂地递交了挂职锻炼的表格,并且顺利地下乡挂职去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可能一直在下面县城里面做升迁的黄粱美梦,个人生活将会是另外一种模样。那个令人震惊的改变命运的消息,是出自黄为的老婆韩娜娜博士的口。那天,郝胜强在院资料室查一篇论文资料,他想在下县城之前,完成一篇学术论文,算是暂时同科研告别。小小的院资料室有五个管理员,四女一男,分为两班,几乎都是院里有关系的人,其中就有党委书记刘春明的老婆崔秀丽,无机化学系主任的女儿,现任副教授钱军的老婆(前任副校长的儿媳),个个来头都很大。郝胜强每次去资料室,总是听到那些女人男人谈学校里面的人事升迁,交流家庭事务心得,或者争论一部电视剧讨论一个选秀节目,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没有说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郝胜强很少去资料室。这一次,只是因为这个资料只有在资料室有,学校图书馆查阅不到,所以他来资料室查。他在资料室里面呆了一上午,被厚厚的书架挡在里面。管理员还是在热烈地谈论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几乎忘记了里面还有人。有人来了,崔秀丽很热情地说:“小韩来呢,好久没过来了,忘记了我们吧?呵呵。”韩娜娜很夸张地回答:“崔姐,您看您说的,忘记了谁都不能忘记你呀。你和刘书记最近身体还好吧?”韩娜娜说话的腔调和黄为竟然有些相像,尤其是那种谄媚的神态,几乎就和黄为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崔姐说:“什么好不好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你们年轻好啊。六个月了吧?”“嗯哪,快了,七月份临盆。”“小黄呢,最近怎么没有去我家坐坐呀?”“他瞎忙呢,最近在帮张老师准备材料。”说到这里,韩娜娜声音忽然变小,以传播谣言似的口气说:“听我干爸说学校最近有大动作了,鉴于去年丁老师申报院士失败,学校决定更换推荐人呢。这次决定推荐X老师。”一听到申院的事情,郝胜强的耳朵很尖,立即放下手上的活,侧着头听韩娜娜说话。他没有听清楚韩娜娜说的是推荐谁,心想,难道是陈明贵,黄为要帮也只能帮自己的导师。韩娜娜又说:“这次,是张老师主动请缨,说要为学校承担重任,呵呵。”韩娜娜说到张老师,郝胜强想,院里有三位张老师,一位是四十岁,刚上教授,没有多大影响力;一位是五十五岁的女性副教授,今年就退休,更不可能是;还有一位就是张仁瞻,他也就是一个政客,没多少学术建树。绝对不可能是这三位张老师申报院士,那还有谁呢?郝胜强在脑子里面迅速搜寻学院里双聘教授或者客座教授,没有姓张的,也没有姓“章”或者“庄”的。他继续侧耳听。韩娜娜说:“听说学校下了血本,这次打算投入这个数,一定要在明年拿下院士。”透过书架间的缝隙,他看到韩娜娜的两根手指,和崔秀丽伸出又立即缩回去的舌头。“能成吗?”崔说。“现在的事情呀,都是靠钱,科研也是靠钱,拿项目也是靠钱。别说两百万,就是两千万,院士到手了,都能收回成本。有时候一个大项目就是几个亿呢。”崔的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我的个天呀,那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郝胜强再想听的时候,有人来借书,她们已经止住了话题。郝胜强头皮发麻,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怕她们知道他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勉强坐了二十分钟才出去。出门的时候,崔秀丽正在说她给“加油,好男儿”投票的事情,没有注意郝胜强。
虽然导师想打退堂鼓,可是丁门弟子都没有放弃。郝胜强马上找来邱新风、万振涛和于军三位商量,他们都还没有听说这件事情,郝胜强分析这件事情可能还是高层决议,下面的人都不知道。听了郝胜强的陈述,师兄弟们都很疑惑,学院里哪位姓张的老师能有资格申报院士呢?化学院最有资格的两个人一个是陈明贵,一个就是丁子健。陈明贵就算申请,可能也只是他的学生在下面鼓捣,他本人是不太可能主动去弄的,尤其是韩娜娜说主动请缨。当然,也不排除组织上选他去担当重任。但是,郝胜强还是不太相信是陈明贵,更何况他明确地听说是姓“张”的老师。现在,他们需要努力的是保住丁子健的申报人资格,明年再卷土重来。确保学校再次推举丁子健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也是一件必须的事情。没有学校的支持,就是没有组织的支持,要想申报成功,那几乎就是要公鸡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