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马利的鬼魂
雅格布·马利死了。这可是件顶顶重要的事儿。
斯克洛基知道这件事吗?那还用说,斯克洛基和马利在伦敦曾经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了,并且他们还都是精明的生意人。当年马利死的时候,斯克洛基就靠自己一个人继续操持着生意。不过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办公室门口的上方悬挂的依旧是两个人的名字:斯克洛基和马利。有时,那些第一次跑到这儿来要和他们谈生意的人就按着牌子上写的,喊“斯克洛基,斯克洛基”,或者喊“马利,马利”,但无论别人叫什么他都应答。他在乎的不是别人叫他什么名字,而是这对他的生意有没有帮助,他能不能赚钱这个问题。
你这会儿该明白了吧!斯克洛基就是这样一个刻薄、精明、甚至可以说是吝啬的老头儿,这三个词说的就是我们的斯克洛基先生!热情向来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他也从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他过着一种神秘、孤独的生活,他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一点儿兴趣是分给别人的。他的眼珠子因为冷漠的关系总是充血的,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是蓝色的,他的嗓音既高又暴躁。他的冷漠甚至使他的天灵盖、眉毛和下巴都罩上了一层白色的冰霜,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因为他那颗冰冻的心而变得寒冷起来。在最炎热的夏日里,他的办公室也能让人冷得瑟瑟发抖,简直像冬天一样。
他走在街上时,从没有人截住他,并面带幸福的微笑向他说:“我亲爱的斯克洛基,你好吗?什么时候有空了来我家坐坐。”多穷的穷人都没有向他讨过钱,多淘气的孩子们都没有向他问过时间。在他的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无论男女老幼,向他问过路。而且最厉害的是,连动物都怕他,狗一见他来了就慌忙地藏到门廊下。但我们的斯克洛基又会在乎什么呢!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喜欢生活在和所有人的生活都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并在这个地方大声说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又到一年的圣诞前夜了。老斯克洛基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天气寒冷,还有霜冻,雾蒙蒙的。虽然才下午三点,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还有人待着的办公室的窗子里也都亮起了蜡烛。一场大雾就像一条厚厚的毯子,笼罩了世界上的一切。
斯克洛基总爱把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当然他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监督他的雇员鲍勃·克拉奇蒂,有没有消极怠工。鲍勃整天待在老板办公室隔壁的一间小黑屋里。说是一间小黑屋,其实它的前身只不过是一个壁橱。斯克洛基房间的火点得很小,鲍勃小黑屋里的火一定更小,壁橱里冷极了,冻得哆哆嗦嗦的鲍勃不得不戴上他那条白色的长围巾取暖。
“舅舅,圣诞快乐!上帝保佑您!”他听到一个高兴的声音在说。这是斯克洛基的外甥到了。
“呸!”斯克洛基恼怒地回答道,“还不是些骗人的东西!”
“圣诞节?圣诞节是骗人的东西?舅舅,我猜您肯定不会是这个意思吧?”他外甥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斯克洛基说,“还‘快乐’的圣诞节?亏你说得出口!像你这样的穷光蛋,根本快乐不起来。”
“唉,就算是吧。”外甥笑着回答说,“那您为什么这么生气?您很有钱,不该不快乐啊!”
“我当然生气,”舅舅回答说,“因为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像你这样的蠢货!你还跑来和我说‘圣诞快乐’!圣诞节是什么?不过是一个让你找个借口去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老了一岁可财富却没有增加半点,而且你还得去付所有的账单。所以我说,那些闲来无聊、到处游逛对着人家说‘圣诞快乐’的人,舌头都应被割掉。是的,都该割掉!”
“舅舅,您别这么说啊!”外甥说,“我一直把圣诞节看作是一个帮助别人、善待别人的日子。一年当中,所有人都有机会彼此自由地敞开心扉的日子,就只有这一天嘛。所以舅舅,尽管我从未靠圣诞节发过财,但是对我来说,圣诞节一直就是、而且也将是最美好的日子!哦,愿上帝保佑我们!”
坐在壁橱里的鲍勃也听到了这个,他来不及思索便忍不住大声表示赞同。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于是立即把脑袋埋到了桌子上开始工作。但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斯克洛基已经听见了他的话。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发出一点儿声音的话,”斯克洛基说,“这份工作我就马上找别人来做!”
“舅舅,别生他的气,”他外甥说,“明天到我家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和你们?吃晚饭?门儿也没有!”
“为什么不呢,舅舅?为什么?”
“就是因为圣诞节是个骗人的把戏!再见吧!”
“我不需要您给我什么礼物,您什么也不需要送给我啊。舅舅,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呢?”
“再见!”斯克洛基又说了一遍。
“看到您这样,我真感到难过,我从来就没想过来要与您争吵。我来是为了看看您并邀请您。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圣诞节了,所以我还是要说一声,舅舅,圣诞快乐!”
“再见!”斯克洛基继续重复着。
“新年快乐!”
“再见!”斯克洛基继续重复。
他外甥离开了房间,没有一句愠怒之言。他中途倒是停下来了一次,不过那也只是为了祝鲍勃·克拉奇蒂圣诞快乐。
然后又有两位绅士走了进来。他们都长得又高又胖,收拾得仪表堂堂,手里拿着书和文件。
“我想,这是斯克洛基和马利的办公室吧。”其中一位看着手中的文件问道,“您是斯克洛基先生还是马利先生?”
“马利先生早死了,”斯克洛基回答说,“七年前的今天就死啦,刚好死在圣诞夜。”
“我相信您对穷人的态度和对您合伙人的态度一样好。”绅士微笑着说。
事实是,斯克洛基只不过同马利一样地吝啬,而马利在世时也曾经和斯克洛基一样吝啬罢了。
“好不容易又到了一年中这个最最幸福的日子,斯克洛基先生,”绅士拿起笔继续说,“我们难道不应该去帮助那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穷人吗?”
“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一种地方叫作救济所吗?”斯克洛基冷冷地问。
“救济所当然是有很多。”绅士说。
“还有那些宣称可以给穷人提供生活帮助和工作机会的福利院呢?它们还开着吗?”
“是的,它们当然还开着,很抱歉。”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这个。”斯克洛基说,“要是只听你最开始说的那几句话,我还以为这些号称能够给穷人提供帮助的地方都由于某种原因已经倒闭了呢。”
“但是我们当中还是有些人感到,”绅士回答说,“单靠这些地方,穷人们是没办法得到他们想要的足够的东西的。我们希望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些肉、饮品和让他们可以用来取暖的木柴。因为起码在这一天,我们都应该过得开心不是吗?那说到这儿,您能告诉我您能提供的数目吗,先生?”
“半毛钱也不给!”斯克洛基回答说,“我自己过圣诞节根本就不开心,所以我干吗还要花钱去让别人开心呢?我们本来就要付一大笔莫名其妙的钱给救济所和福利院这笔开销够大的了。所有没钱的穷人就应该乖乖地去那儿。”
“但是很多人去不了,还有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去啊。”
“如果他们自己都宁愿死的话,那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去死呢?世界上的人本来就够多的了,所以这些宁愿去死的人真要死了的话倒是件好事。再说,这些本来就与我无关!一个人,能清楚知道他自己需要些什么就够了,用不着去考虑别人的事。就这样吧,我很忙,再见,先生们!”
两位绅士难过地摇摇头,离开了这间办公室。斯克洛基又重新开始工作,不过这会儿他心中抑制不住地充满了一种得意扬扬的感觉。
现在外面的雾已经浓得不能再浓了,呼呼的风简直要刮进人的骨头里。街边商店的窗户闪着耀眼的光。行色匆匆的人们在街上穿梭着这样看过去根本不知道谁是有钱人,谁是穷人他们都得去采购明天圣诞晚餐所需要的东西。
终于熬到下班的时间了。斯克洛基慢慢地从桌子后站起身来。鲍勃巴巴地等了一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猜你是想说明天你要放一整天假,是吗?”斯克洛基问。
“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但是我介意。这不公平!明天你放假,不做任何工作,但是我还得付给你工钱。”
“先生,毕竟一年就这么一次。”鲍勃尽量保持礼貌地说。
“但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成为每年一到12月25日,你就来抢夺我钱财的理由!”斯克洛基边说边穿上了大衣,“但没办法,我想这个节日你必须得过。第二天早晨给我早点儿到。”
“是的,先生,我一定会的,我向您保证。”鲍勃高兴地说。斯克洛基没再回答他半句话,就这样从办公室走了出去。而可怜的鲍勃关上办公室的门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卡姆登镇他的家就住在那儿。
斯克洛基每天都孤零零一个人跑到一家寒酸的小吃店里解决他的晚饭,今晚也并没有任何区别。他捧着张报纸仔细看完,又仔细看完他的银行存单,然后起身回家去睡觉。他现在的房子就是曾经他和马利合住过的那个,它在一栋临街的孤零零的到处黑漆漆的老楼里,现在就只有斯克洛基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街上已经完全黑了,黑得只剩下浓重的大雾和更加浓重的冰霜。而为了穿过这些,斯克洛基不得不伸出手一边摸索着一边前行。走了半天,最后他终于来到了那栋老楼的前门,终于摸索出钥匙插进了锁孔。突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眼前的门环已经不再是门环了,它变成雅格布·马利的脸了。
其实要不是今天下午那两个来访者的到来让他提起马利这个名字,实际上他已经有七年没有想过这个他曾经的合伙人了。但现在他面前的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这就是马利的脸,脸色惨白得像鬼一样,还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
斯克洛基不眨眼珠地看着那个门环,直到又把它看成了原来那个门环。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惧怕的样子。
斯克洛基像往常一样转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只不过这回,在关上房门之前,他刻意地往四周都仔细看了看,门口也没漏掉,其目的当然是为了看看是否有人藏在那里,好在门后没有人。
他故意使劲“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以表示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点燃一根蜡烛,然后就举着这唯一的一根蜡烛慢慢地上了楼。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他根本无法看见所有黑暗的角落。比起光明来,黑暗是不要钱的,所以斯克洛基喜欢它。但他这会儿怎么也忘不了马利那张脸,所以他到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看看是否一切都安然无恙。桌子底下、床底下,太好了,门后也没人!只有卧室那丛微小的炉火上炖着一锅汤,斯克洛基的碗已经摆在了桌子上。所有房间里都没有人!确信自己起码在这个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以后,斯克洛基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并随手好好地把门锁上了。终于,他可以坐在炉火旁安安稳稳地喝他的汤了。
这是一个旧壁炉,壁炉里的火照亮了壁炉边上足有几百块之多的印有不同图案的瓷砖,但此刻,斯克洛基在每块瓷砖上都看到了马利的脸。
“你也是个骗人的东西!”斯克洛基对着瓷砖说,并开始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而当他好不容易能坐下来之后,他发现房间的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铃铛。他看着看着,终于惊奇而又恐惧地发现,这个铃铛竟然开始慢慢地左右摆动起来。不一会儿,它终于响了起来,发出很大的声音,紧接着,屋里所有的铃铛都大声唱了起来。
突然,所有的铃铛又在同一个时间齐刷刷地停了下来,紧接着斯克洛基又听到房子的地板下面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链子从地板上走过。听着这个声音,斯克洛基忽然记起曾听说过,有时旧房子里的鬼魂就是身后拖着链子走来走去的。他正想着,楼下的一间房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了,那个拖着铁链的脚步声开始朝楼上走来,朝他的房门走来。
“又是谁在玩这种骗人的鬼把戏!”斯克洛基大声说道。但当声音的主人终于径直地穿过厚厚的被锁着的房门,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面无血色。他看到了马利的鬼魂!
它的身体是完全透明的,斯克洛基能够一眼就看穿它。它腰间缠着一条长长的锁链,上面挂着装钱的盒子、钥匙、存折和厚厚的钱包。鬼魂死一般冷漠的眼睛盯着斯克洛基看。
“哎!”斯克洛基说,极力装出什么怪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你想要什么?你是谁?”
“活着的时候我曾经是你的合伙人,雅格布·马利。”
“我告诉你,所有这些都是骗人的。”斯克洛基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但一听到他说出这句话,鬼魂立马就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还疯狂地摇动着身上的链子。斯克洛基吓得立刻趴倒在地板上,大声说:“好啦!我知道了!你是个真的鬼魂!现在我都明白了!但是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人死后鬼魂要回来?告诉我,雅格布!”
“如果你在世时不愿意去帮助他人,那么你死后,灵魂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永无休止地游荡。看见这条锁链了吗?这就是我生前给自己制造的,现在我却不得不自己永远地戴着它。埃比尼泽·斯克洛基,你认出我的锁链了吗?它是多么像你戴着的那条啊!”
斯克洛基忙低头四处看了看,万幸他并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一条锁链。“雅格布,”他说,“麻烦你再多告诉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