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陌生人走近了一点儿,非常认真地开始谈判了。
“你不知道这是私人的房间吧,家伙?”穿天蓝色上衣的人说。
“不,我不知道,家伙。”我伯父答,“不过要是这就是临时特地开的私人房间,那我相信公共房间一定是非常舒服的房间了。”说着我伯父就在一把高背椅子里坐下,用两只眼睛打量那位绅士。打量得这样精细,只要根据他的估计,就可以替他做一套印花布衣服,不会大,也不会小。
“离开这房间。”那两人抓住他们的剑,异口同声地说。
“嗯?”我伯父说,像是一点儿也不懂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房间,否则就要了你的命!”拿着大剑的恶相的人说,同时拔出剑来在空中挥舞着。
“打倒他!”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叫道,也拔出剑来,并且倒退了两三步。
“打倒他!”那位小姐发出一声尖叫。
我伯父呢,他向来是非常勇敢和镇静的。他好像一直对于发生的事情那样漠不关心,但是他暗中却在四面寻找防御的武器或者投掷的器具,就在他们拔出剑来的时候,他看见火炉角落里放着一把古旧的、柄上有柳条式的把手的、细长的剑,套着生锈的剑鞘。我伯父一跳,就把它抓了过来,拔出剑英勇地在头上一挥,大声叫那小姐让开,把椅子朝着穿天蓝色衣服的人摔过去,把剑鞘朝着穿梅子色衣服的人摔过去,趁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扑上去混战起来。
有一个老故事虽然是真实的,却并不因此而减色呢说是有一位很好的爱尔兰青年绅士,人家问他会不会弹四弦琴,他回答说他毫无疑问是会的,不过他却不能说一定,因为他从来没有弹过。这对于我伯父和他的剑术并非不适用的。他以前手里从来没有拿过一把剑,除了有一次在一个私人剧院里演查理三世的时候:那次是和里士满约好,从后面把他刺穿,根本不用在台上演决斗。但是现在他和两个有经验的斗剑手砍着杀着,攻、防、刺、削,用无以复加的大丈夫气概和熟练的手法刺杀着,虽说到那时候为止他从来没有想到他对于这门技艺有一点儿概念。绅士们,这只是说明那句老话说得有多对,一个人绝不知道他自己能够做什么,要等做了才知道。
战斗的声音是吓人的,三个参战者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叮叮当当地打得那么厉害,像是新港市场全部的刀枪剑戟同时击撞起来。战斗达到高潮的时候,那位小姐,多半是为了鼓励我伯父,把头巾完全从脸上揭掉了,露出那令人目眩的美丽脸孔,使他甘心为了博得她一笑,和五十个人战斗到死。他先前已经做了不可思议的事了,现在更加勇猛无比,像发狂的巨人一样。
就在这时候,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回头一看,看见那位小姐的脸孔露在外面,就发出一声愤怒和妒忌的叫唤,并且掉过剑来对着她美丽的胸膛,照她的心口刺过去,这使我伯父发出一声使屋子都震动起来的恐怖大叫。那位女士轻盈地闪在一旁,从那青年人的手里夺过剑来,在他没有来得及站稳身体的时候,把他逼到墙壁上,一剑刺穿了他,连带贴墙板,只露出了剑柄,把他结结实实地钉在那里。这是个出色的榜样。我伯父发出一声胜利的大叫,用不可抵抗的勇猛,逼着他的对手退到相同的方向,把那古旧的细剑刺进他的花背心上一朵大红花的中心,把他钉在他朋友的旁边。他们两人都在那里站着,痛苦地扭着手臂和腿,像玩具铺里的模型,被一根粗线牵着。我伯父之后老说,要处置一个仇人,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法子之一了。但是有一点要注意,那就是费用问题,因为解决一个人就得损失一把剑呢。
“邮车,邮车!”那位女士叫,跑到我伯父跟前,伸出美丽的手臂抱住他的颈子,“我们还来得及逃走。”
“还来得及!”我伯父喊,“哎,我亲爱的,再没有别的人要杀了,不是吗?”我伯父有点失望,绅士们,因为他觉得屠杀之后再安安静静地“谈谈恋爱”才对劲,即使是换换花样也好。
“我们在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那小姐说,“他(指一指穿天蓝色衣服的青年绅士)是那有势力的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独生子。”
“很好,我亲爱的,不过恐怕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爵号了。”我伯父说,冷冷地看着那青年绅士,他像我已经描写过的小金虫似的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你绝了人家的后代,我亲爱的。”
“我是被这些恶棍从我的家人和朋友们身边抢过来的,”小姐说,她的脸愤怒得发红了,“再过一小时那个坏蛋就要用武力娶了我了。”
“死不要脸的!”我伯父说,对菲列托维尔的要死的嗣子投去了一种非常鄙夷的目光。
“从你看见的事情你可以猜到的,”小姐说,“他们打算在我向人求救的时候就杀我。要是他们的同谋们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完了。再过两分钟就来不及了。邮车!”她由于感情过度激动和刺小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用力,说完这些话就跌在我伯父的怀里了。我伯父把她抱起来,抱到门口。邮车停在那里,由四匹长尾巴的垂鬃毛的黑马拉着,但是在那些马的前面,没有车夫,没有车掌,连马夫也没有。
他虽然是一个独身汉,但是在这次以前已经在怀里抱过一些女子了。绅士们,我希望我这样说对我已故的伯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我相信他确实有吻酒吧间女侍者的习惯。并且我知道,有一次或者两次,他曾经被可靠的证人撞见,看见他用一种非常明显的样子拥抱老板娘。我提这事,是为了说明那位美丽的青年女士一定是一个非常不平常的人,才能够像那样影响了我伯父。他常说,当她的长长的黑发拖在他手臂上的时候,当她苏醒之后她美丽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的脸的时候,他感觉到那样奇怪和紧张,两腿都抖了起来。但是,谁能够望着一对甜蜜蜜的黑眼睛而不感觉到奇怪呢?我是不能的,绅士们,我知道我害怕看一些眼睛,道理就在这里。
“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啊!”小姐喃喃地说。
“我亲爱的救命恩人!”小姐叫,“我的亲爱的、好心的、勇敢的救命恩人!”
“不要说。”我伯父说,打断她。
“为什么呢?”小姐问。
“因为你的嘴在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美丽,”我伯父回答,“所以我害怕我会鲁莽地去吻它。”
小姐举起手来像是警告我伯父不要这样做,并且说不,她没有说什么她微微一笑。当你看着两片世上最美妙的嘴唇,并且看着它们轻轻地咧开淘气地一笑,要是你非常靠近它们,并且没有别人在旁边的话,那你除了立刻吻它们,就没有更好的法子来证明你对它们的美貌和色彩的崇拜,我伯父就是这样做的。我因此很推崇他呢!
“听!”小姐一惊,叫道,“车轮和马的声音!”
“不错。”我伯父说,听着,他对于听车轮和马蹄践踏声是很灵敏的。不过,从远处向他们驰来的马和马车似乎很多,所以不可能对它们的数目做出一个估计。那声音就像是五十部大型四轮马车的声音,每部车子有六匹纯种的马。
“有人追我们!”小姐合着掌叫道,“有人来追我们了,我只有指望你了!”
她美丽的脸上显出极度恐怖的表情,使得我伯父立刻下了决心。他把她抱进马车,叫她不要怕,又把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面一次,然后劝她把窗子拉上来挡住冷风,就爬上车夫座。
“且慢!”小姐叫道。
“什么事?”我伯父在车夫座上说。
“我有话对你说,”小姐说,“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话,最亲爱的。”
“我要下来吗?”我伯父问。女士不答,不过她又微微一笑。那样动人的微笑啊,绅士们!然后,我伯父跳下了车夫台。
“什么呢,我亲爱的?”我伯父说,把头向马车窗户里伸进去。那位小姐碰巧这时俯过身来,我伯父觉得她比先前更美了。他那时候非常靠近她,绅士们,所以他的确是知道这一点的。
“你除了我绝不爱别人吗除了我绝不娶别人吗?”小姐说。
我伯父发了一个大誓,说是他绝不娶别人,于是那小姐缩进头去,拉上了窗户。他跳上驾驶台,张着胳膊理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上的鞭子,给那右边的先导马一鞭,于是四匹长尾巴垂鬃毛的黑马跑了起来,一小时足足有十五英里的速度,后面拖着那部古老的邮车嗨,他们是以一种怎样的速度在狂奔着啊!
但是后面的声响大了起来。那古老的邮车跑得很快,人、马、狗联合起来在追赶,喧声可怕。但是,在一切声音之上是那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她催促我伯父,尖叫着:“快些!快些!”
他们掠过黑暗的树林,像飓风扫荡下的羽毛。他们掠过房屋、门户、教堂、干草堆和各种其他的东西,那速度和声音就像突然奔放起来的怒吼着的洪水。可是追逐者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而我伯父仍然听见那小姐在发狂地尖叫着:“快些!快些!”
我的伯父连连地使用鞭子和缰绳,马匹飞似的跑,浑身由于汗的泡沫发了白。然而后面的声音更大了,那小姐还叫着:“快些!快些!”我伯父在这危急关头用力跺了一下靴子,于是发现已是黎明,而他正坐在造车匠的围场里一部旧的爱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又冷又湿,浑身发抖,在跺着脚取暖!他爬下来,急忙向车子里找那美丽的少女糟糕,那马车既没有门也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子。
当然,我伯父很明白这事情里面一定有古怪,而一切恰如他常常讲的那样都过去了。他一直忠实地遵守着他对那美丽少女发的誓言:为了她的缘故拒绝了几个可以勾搭上的老板娘,到死还是一个单身汉。他老是说,那是多么奇怪的事啊,他由于爬过栅栏这种纯粹的偶然举动,却发现了邮车和马的幽灵,还有幽灵车掌、幽灵车夫和那些生前保持着每夜出去旅行习惯的幽灵乘客。他还常常这么说,他相信他是参加过这种旅行的旅客中唯一的一个活人。我觉得他说得真是有些道理,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那么,这些邮车幽灵在他们的邮包里都装的是些什么呢?我想,那应该是些死人间往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