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伯父和那些绅士们,他们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吃惊得那么厉害。最奇怪的是,虽然有那么一大堆人拥进来,而且虽然每一瞬间都有新的脸孔拥进来,他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事实上,他们仿佛是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者从空中跳出来的,而他们消失的时候也是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掉过身去就消失不见了。我伯父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他是怎么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脚夫跳出来,在那些大得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旅客们也都是穿得那么古里古怪肥大的、宽边的、滚花边的上衣,带着大的硬袖,没有领子,还有假发,绅士们大大的合乎礼仪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我伯父被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进不进去呀?”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人说。他打扮得像个邮车车掌,头上戴了假发,上衣上有最大的硬袖,一只手里是一盏灯,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根很大的大口径枪,正打算塞进他的小手提箱里。“你不进去吗,杰克·马丁?”车掌说,把灯提向我伯父的脸照着。
“哈罗!”我伯父说,倒退了一两步,“不要随随便便的!”
“乘客表上这样写的呀!”车掌回答。
“上面没有写着‘先生’二字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绅士们,一个不相识的车掌来叫他杰克·马丁,那是放肆,要是邮局知道的话,是不会批准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写。”车掌冷冷地答。
“车钱付过没有?”我伯父问。
“当然付过了。”车掌回答。
“真的?那么去哪部车?”
“这部。”车掌说,指着一辆老式的爱丁堡伦敦线的邮车,踏脚已经放下了,门开着,“慢着有些别的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车掌刚说完,我伯父的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青年绅士,戴着扑粉的假发,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上衣,滚了银边,衣裾非常饱满、宽大,里面衬着硬麻布。那印花布和背心上有“威普斯”的字样,所以我伯父马上知道了那所有的料子。他穿了短裤,在他的丝袜和带着扣子的鞋上面打着一副裹腿;他的手腕那里打了褶皱,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佩着一把细长的剑;背心的垂边拖到大腿的半中间,蝶形领结的头子拖到腰里。他庄严地高视阔步走到车门旁边,脱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高举在头上,同时把小指跷在空中,就像有些装腔作势的人端着一杯茶的样子。然后他把两脚收拢在一起,深深鞠了一个庄严的躬,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打算走上去热烈地握它,忽然他觉察到这些殷勤不是对他献的,而是对那时一位刚刚出现在踏板前面的青年女子。
她穿了古式的绿色天鹅绒衣服,罩了长长的胸衣。绅士们,她头上没有戴软帽,却用黑色的丝头巾包着,不过在她预备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露出的脸是那么美丽,我伯父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上马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衣服我伯父讲到这儿的时候老是大骂一声,说要不是他亲眼看见,他绝不相信腿和脚会达到这样完美的程度。
但是,在这美丽脸孔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小姐对他投射了恳求的眼光,她似乎又恐惧又惶惑。并且他注意到,那戴着扑粉假发的青年人,虽然那些献殷勤的表示都很漂亮和高贵,却在她上车的时候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并且立刻跟着进去。一个异常恶相的戴着棕色短假发的家伙,穿着一套梅子色的衣服,带着一把很大的剑,高统靴子一直穿到屁股下面,他也属于他们这一伙。当他在那小姐旁边坐下的时候,她连忙缩到角落里去,我伯父就更确信他最初的感觉,觉得正在进行什么黑暗和神秘的勾当,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讲,“什么地方有个螺丝松了。”真是十分可怕,他那么快就决定了不顾任何危险帮助那位小姐,要是她需要帮助的话。
“死和闪电!”当我伯父进了马车的时候,那位青年绅士手摸着佩剑叫。
“血和雷!”另外一位绅士吼。说着,他就猛然拔出了剑,向我伯父一刺,也不再打什么招呼。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很灵巧地从那恶相的绅士头上抓了他的三角帽,让剑从帽顶正中戳穿,折起帽边来,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剑。
“从后面刺他!”恶相的绅士一面对他的同伴喊,一面拼命夺剑。
“我看他最好还是不那样,”我伯父叫,用威胁的态度显一显他一只鞋子的后跟,“不然我要踢出他的脑子来,要是他有什么脑子的话。要是他没有脑子,我就踏破他的脑袋。”这时候我伯父用全部气力从恶相的绅士手里把剑夺了下来,干脆丢出了车窗:那比较年青的绅士看见了,就又怒叫一声“死和闪电”,并且把手伸到剑柄上,神情非常凶猛,不过他没有拔剑。也许,绅士们,就像我伯父常常带着微笑说的,也许他是怕惊吓了那位小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安安稳稳地坐好,“在一位女士面前,我不需要什么死,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一趟旅行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血和雷了。所以,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我们就照安安静静的内座乘客们的样子坐好了喂,车掌,把那位绅士的餐刀拾起来。”
我伯父刚说了这句话,车掌就出现在车窗外面了,手里拿着那绅士的剑。他把剑递进来的时候,举起了灯,密切地注视着我伯父的脸:这时候,借着灯光,我伯父很吃惊地看见一大群邮车车掌拥挤在窗户外面。每人的眼睛都急切地盯着他。他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海似的白脸孔、红身体和急切的眼睛。
“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事。”我的伯父想“请允许我把你的帽子奉还吧,先生。”
恶相的绅士默默地接过了他的三角帽,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正中间的那个洞,最后庄严地把它戴在他的假发上。但是那庄严的效果稍微受了些损害,因为他这时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把帽子又震落了下来。
“都好啦!”拿灯的车掌叫道,爬进车尾他的小小的座位上。他们出发了。离开车场的时候我伯父从车窗向外窥望,他看见其他的邮车带着车夫、车掌、马匹和全部旅客,在兜着圈子赶车。我伯父大为愤慨了,绅士们,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这样马马虎虎送的,他决定一到伦敦就马上写信向邮局建议。
然而,现在,他的思想都放在了那位小姐身上,她坐在马车里面最远的一角,脸孔紧紧地裹在头巾里;穿着天蓝色上衣的绅士坐在她对面,穿一套梅子色衣服的另外那位坐在她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看守着她。甚至她把她的头巾的褶裥弄出声来,他就听见那恶相的人用手抓剑的声音,从另外一个(很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的呼吸声也听得出,仿佛他是那样大的巨人,要一口吞下她似的。这事使我伯父越来越激动,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对于明亮的眼睛、甜美的脸和漂亮的腿和脚有很高的崇拜。总之,他喜欢所有的女人。那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绅士们我也是那样呢!
我伯父千方百计去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无论如何要引得那两位神秘的绅士谈起话来。但全都徒劳无功,绅士们不愿意说话,女士不敢。过了些时候他就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喊着问他们为什么不赶得快些。但是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谁对他注意一点。他倚在座位上,想那美丽的脸、脚和腿。这倒比较好些,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免得叫他纳闷他是上哪儿去,并且怎么偏偏是他落到这样古怪的处境。但是无论如何,这也并没有使他太烦恼我伯父是个了不得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满不在乎的人啊,绅士们。
突然,马车停了。“哈啰!”我伯父说,“出了什么事啦?”
“这里下车。”车掌说,放下踏板。
“这里?”我伯父叫。
“这里!”车掌答道。
“不,这种事情我坚决不干。”我伯父说。
“很好那么你留在原处别动。”车掌说。
“好吧。”我伯父说。
“那得嘞!”车掌说。
别的乘客们对这段对话很注意,发现我伯父决定不下车,那年轻些的人就从他旁边挤过去,把那小姐扶下车。这时候,恶相的人在察看着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那青年女士走过去的时候,掉下一只手套在我伯父手里,并且轻声地对他耳语她的嘴唇这样靠近他的脸,他的鼻子上都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救命!”绅士们,我伯父立刻跳出了马车,跳得那么猛,使车子又在弹簧上摇起来。
“啊,你改变了念头,是不是?”车掌看见我伯父站在地上的时候,说。
我伯父对车掌看了一小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敞口枪抢过来,对那拿大剑的人脸上开一枪,再用枪柄对另外一个当头打一下,抢了那青年女士一溜烟儿逃走。但是又一想,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这实行起来有点太传奇了,于是就跟着那两个神秘的男子。他们把那位女士看守在他们之间,正走进一所古老的房屋,马车就停在这房子前面。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跟了进去。
在我伯父见过的一切颓废荒凉的地方中,这里是最厉害的了。它看来好像曾经是一座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屋顶好多处已经坍下来,楼梯是陡峭的、崎岖的、破烂的。他们走进一间房,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漆黑,不过现在没有温暖的火焰照亮它了。白色羽毛一般的柴灰仍然铺在炉底,不过炉子是冷的,一切都是黑暗而阴沉的。
“嗨,”我伯父四面看着的时候说,“一部邮车用一小时六英里半的速度赶路,并且在这样一个洞穴似的地方无限期地停下来,真是一件不正当的事情呢,我想。这是要追究明白的,我要写信给报纸。”
我伯父说这话时用的是很大的声音,并且是公开的毫无保留的态度,目的是尽可能地引那两个陌生人和他说话。但是,他们对他根本不在意,只是一面狠狠地盯着他,一面互相咬耳朵。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最里头,她冒险挥了一次手,好像恳求我伯父救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