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生狐疑:“这个故交……和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尽力?”
他说:“是我父亲安插在建康的耳目,和我有些私交,你放心,他很可靠。”
我点点头。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们什么时候在建康安插了耳目的?”
“我父亲为人谨慎,行军打仗从不做无把握的计划。”
“为了破宇文化及吗?”
他目光躲闪,道:“不,暂时还不是……”
我懂了。
江南的春雨像是恶作剧的孩子,总在你猝不及防时出现,也久久缠着不愿去。从客栈的长窗里远远望去,整个建康就像被一层轻柔的网盖住了,细密清透,还带着点花香和泥土的腥味。
远处的行宫巍峨庄严,在护城河的绿波围绕下静静等待。
挨到傍晚,李世民终于带我出门。
我依照嘱咐换上青色襦裙,梳起高髻,簪上素金的花钗,罩上面纱跟着他上了门前的一辆马车。
马车的铁蹄打在青石板路上嗒嗒作响,我们在城内绕来绕去,不知穿过了几条巷过了几座桥。只听见车外人声渐消,才缓缓停下。
李世民示意我别出声,掀开车帘探出头去。
外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来了?”
李世民点头。
“好,再过一刻我们就出发,从北门进去,雀巧儿已经得了信在等着了。到时候宴会结束,雀巧儿会带她出来,咱们在这儿会合。”
李世民问:“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那人答:“放心,都安排好了,宇文化及知道我们愿意参加晚宴,高兴都来不及,今晚顾不上其他。”
“宇文化及那边……”李世民沉下嗓子,说。
“我明白,尽量拖着,不引人瞩目即可,等国公大人吩咐。”
李世民颔首:“拜托了!”
我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外面天色一分暗似一分,我生怕误了时辰。好不容易他们谈完,李世民扶我下车,摘掉我的头纱,悄声说:“这就是我那位故交,姓李。在宫里遇上旁人若问,你就说是跟着李公子来参加晚宴,顺道带些东西给雀巧儿的。”
我默记着。
“保重。我在这儿等你。”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滚烫的手心顿时安抚了我浑身的寒战。
我没说话,心里想着,只怕是他再也等不到我了。我早已下定决心,这回见了母亲,绝不离开,随便宇文化及是杀也罢剐也罢。
李世民是会勃然大怒还是懊悔无及,我都顾不得了。
这一次,是我该和你说对不起。
那位李公子看都不看我,待我上了他的马车后,立即催着马夫起程。他微闭着眼,旁若无人。
我透过车帘向后看去,李世民站在雨中正朝这边眺望。雨滴打到脸上凉透了,我放下车帘学李公子闭上眼。
现在我唯一可走的就是进宫找母亲的路。
其余的,都作别了吧。
4
马车走了一阵后,突然停下,有人掀开车帘探头看进来:“是南城的李公子吗?”
“是。”李公子应道。
“您的幕僚们都已经到了,就等您了。”身穿守卫衣裳的兵士目光在我身上来回转着,“这是您的侍婢?”
“是,家里有些东西正好让她带给雀巧儿。”
守卫点点头:“雀巧儿已经等着了,叫她去吧。”
我跳下车,看见雀巧儿正在左顾右盼,她一见我,就忙挥手,喊道:“怎么才来?可等死我了。家里可好?快来快来。”
李公子的马车一溜烟往宫里头走了,雀巧儿拉着我穿过大门,急忙忙地走进旁边僻静的小道,等过了几条回廊,再穿过几座满地落花的小院,她才开口道:“殿下听仔细了,宫里头宴会已经开始了,估摸着不出一个时辰,您就要离开,贵人已经知道您来了,奴婢现在就带您过去,但您得快着点,不然赶不及出去可就糟了。”
我说:“雀巧儿,我不打算出去了。”
她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我朝左右看了看,低声说:“我不打算回去了,就待在母亲身边。”
“殿下!您可真糊涂!”她急了,“这行宫里的人整天都想着往外跑,您还想着往里头送!”
“我已经决定了,就陪在母亲身边,哪儿也不去了。”
“您这样,贵人会伤心的。”她说。
“母亲难道不想见我?”
她叹口气:“贵人不知道有多想您,只是这做母亲的,宁愿自个儿受苦,也不愿把孩子牵连进来,贵人绝不会同意您的主意--”
话还没说完,有个公公从回廊隐秘的角落里踱出来,笑眯眯地说:“雀巧儿,这带的是谁啊?”
他的目光就像刀片一样在我身上来回刮着。
只听雀巧儿战战兢兢地说:“是南城李公子家的侍婢,正好陪李公子来赴丞相的宴,过来和我说说话。”
“喔唷,是故人啊。”他眯着眼放着精光,“这小模样倒比你水灵多了。”
雀巧儿微笑。
他突然说:“怎么瞅着和贵人有那么点像呀?”
雀巧儿傻了,哑了似的不知怎么作答。
我壮着胆子迎上他的目光,说:“草民怎么敢和贵人比,听人说起,这后宫里的娘娘、贵人的长相可是一等一的,恨不得比画上的仙女儿一般呢。”
“你也差不离哟。”他打量着我,“这小姑娘说话倒还利索,长得又水灵,没进宫可真是可惜。”
我低下头,应道:“草民没有这个福分。”
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腔调慢得像是从喉咙到舌尖有一里长似的说:“那要是让你留在行宫伺候,可愿意啊?”
我心中一动,正准备搭腔,却被雀巧儿抢过去:“别开玩笑了,刘公公,我们姐俩好久没见,要说些家里话呢,少陪了!”说罢扯着我就走。
我不敢回头,但背上始终感觉黏着他的目光,滑腻腻的。
刚走出回廊转到一座小院门前,雀巧儿却顿住脚,小声骂了句:“该死的,偏这时候来,坏了事儿了!”
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侍婢,看样子,有人和母亲在房里说话,院里点着灯,我趁着昏暗的光线看去,隐隐地感觉像是跟萧后的人。
我们站在院外进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正左右为难间,院里突然有人说了句:“雀巧儿,怎么才回来?”
我一激灵,那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继续说道:“今天她有个家里人来看她,她早就出去接了,到现在才回来。”
萧后说:“想必是一路说悄悄话耽误了,见到家里人话能说得完吗?这雨密了,我先走了,改天咱们再聊。”
萧后带着侍婢们出了院门,我和雀巧儿站在门前低着头恭送。她们走到跟前的时候,我悄悄抬起眼偷看萧后,没想到恰好和她四目相对。
她陡然一惊,面色一震,连脚步都不知不觉间慢了。我忙低下头,正忐忑不安时,她在雀巧儿面前停下,捋一把她被打湿了的发丝:“这丫头,这么个雨天也不知道拿个伞遮着。”没等雀巧儿说话,她就走了,背影慢慢淹没在细细的雨丝中。
母亲站在檐廊上等着我,她双手紧紧绞着一方丝帕,嘴紧紧抿着,像是怕自己哭出来。
我装着样走过去下拜:“民女参见贵人。”
“平身吧。”她的声音在颤抖,“这雨天怪冷的,来屋里坐吧。雀巧儿,烧滚水来。”
等雀巧儿关上门,我立即上前搂住母亲,忍不住俯在她怀里抽泣起来。
母亲抚着我的湿发,喃喃道:“傻丫头。我的傻丫头。”
“母亲……”我紧紧搂着她,这两年来从未说出口的恐惧和寂寞像滔天的巨浪顷刻将我打翻。
“这一路你是怎么来的?”母亲问。
“有人陪着我一起来的。”
“谁?鸿雁?”
我看着母亲憔悴消瘦的脸庞,这两年不见,她苍老了许多,怎么从前从没发现她眼睛周围长了这么多细细小小的纹路呢?
“是李世民带我来的。”我说完又补了一句,“李渊有登基的心,他怕我在此时寻死觅活,所以不得不带我出来。”
母亲怔住,像是听到什么噩耗般。过了许久,嘴角才浮现一丝苦涩的笑容。
“母亲,这回来,兰因不打算出去了,就在这儿陪着您。”我说。
母亲一惊:“不行!你要是来了,那还不是找死?”
“不!”我执拗着,“找死就找死,兰因再也不想和母亲分开了!”
“兰因!”母亲正色道,“听话,等会儿宴会结束跟雀巧儿出去,在大兴,在洛阳,哪儿都比在这儿安全,宇文化及是个什么东西?心狠手辣起来丝毫不念旧情,你在外头至少能保住一条命,在这儿可就难说了!”
“母亲,兰因不在乎这条命!”
“我在乎,你父亲在乎!”母亲含着泪说,“你齐王哥哥也走了,你知道吗?季子也……你父亲现在只剩下你们这些骨血,你还来送死,你父亲要是地下有知,得多伤心?”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说,“活下去,就是你父亲和我给你的旨意!”
我呜咽着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身上的玉兰香气钻进我的鼻子,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像是走完一段艰险崎岖的山路终于回到家。
“兰因,小兰因。”母亲低低唤着,泪水一点点打湿了我的额头。
“母亲,很多次我都在梦里听见你喊我兰因,像现在这样。”
“记得吗,你小时候总说你父亲希望你们像明亮灼热的太阳。”
“可是现在兰因一点儿都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太阳,兰因只想做母亲的兰因。”
她搂着我,轻轻拍着,像以前哄我入睡一般。
“你父亲一直惦记着你,后悔不该把你留在大兴。可现在一想,留在那儿也未必不好,至少李渊还算善待你们。”
提起父亲,我的眼泪又像涌泉般汩汩淌出。
“季子也是,总惦记着要给你送纸鸢去。还特意找了画匠来为你画精卫填海,画了一只又一只,总嫌不好,他说要是画不好,姐姐会生气的。”
季子……对不起,在你的世界里,我一直是一个坏脾气的姐姐。对不起,我不该总是做了坏事要你背黑锅,不该和你赌气父亲不带我来江都,季子,如果有可能,我多想替你来江都,替你血溅行宫啊。
母亲说:“兰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那个李世民……”
还没等我说话,门外雀巧儿却急急敲门道:“贵人,大丞相派人来请你参加宴会了,现在人已经走到前头回廊,说话就到了,您是不是准备准备?”
我们大惊失色,母亲立马打开门,将我推给雀巧儿,高声说:“雀巧儿你就不必跟我去了,送走家人后记得烧滚水来,下了宴会我要沐浴。”
“母亲……”我攥着母亲的手不放。
“兰因,自己好好的。”母亲用力挣开,将我推远,转头低声对雀巧儿说,“快送她出宫,来的人看见她的脸可就糟了!现在走!快出去!”
“母亲……”我回头看着她,泣不成声。
“快走!”她低声说,语调却是不可抗拒的威严,“快走!别回头!顾着你自己,就是顾着母亲了!别犯傻,要好好活着!”
我像是踩在棉花里一样,脚步虚软地被雀巧儿一路拉着。
雀巧儿使劲攥着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说:“殿下,听贵人的话,好好活着,千万好好活着。替先帝和贵人好好活着,也替奴婢们好好活着。”
雨陡然间变大,细密的软毛似的雨丝变成了花针一般,千支万支劈头盖脸向我扎来。我茫然无着地看着护城河下滚滚绿波,不知该往哪里去,耳中依然是母亲最后那句凄厉得几乎变形的“好好活着”。
我该好好活着吗?我该怎样好好活着呢?
雀巧儿将我送到北门口,当着守卫的面说:“李公子怕是今晚回不去了,这么一会儿就醉得不能动了,丞相怕是要留他住在宫里了,你就回去吧,前头有车等着你呢,咱们改日再叙,托丞相的福,我进宫这些年,这会子才有机会和家里人说说话。”
我被她推着出了北门。
我回头看看背后巍峨宫殿的黑影,里面囚禁着我的母亲。
突然有人搭上我的肩,我惊得浑身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定睛一看却是李世民。
他将斗笠戴在我头上,又将我身上的蓑衣拉齐整,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上那匹马,跟着我。”
我呆呆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李世民回头吼了一句:“快呀!”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上马跟着他朝北边一路飞奔。到了江边,他翻身下马,抱起我就往堤上跑。这时雨丝已经变成雨点,砸在斗笠上噼里啪啦直响。我紧紧揽着他,他粗重的呼吸直喷在我的脖子上。
岸边摇摇晃晃地停着一艘小船,船夫正点着小小的油灯往这边张望,看见我们,立即松开缆绳,等李世民抱着我跳上船,船正好离岸。
李世民坐在船尾,喘着气紧紧盯着岸上。
我走过去,褪下蓑衣披在他身上。
他没看我,说:“你先进船舱里歇着。”
因为是逆流而上,船行得比来时慢多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划到江心。这时,李世民才像松了口气似的,走进舱中,在我身边坐下。
他身上的雨水直往下淌,不一会儿船舱的地板都被打湿了。
“你进宫不久,就有一队人马朝城外去,像是临时接到任务去盘查了。还好你没等他们回来就出来了。我怕他们核实清楚了你的身份,你就插翅难飞了。”他说。
“你一直跟着我?”我问。
“嗯。”
“你不是说在那儿等着会合吗?”
“放心不下。”他说,“你打算留在那儿的,对不对?”
我一愣,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
“你……”他问,“就没有一丝一毫顾念过我?”
“对不起。”我低声说。
他不理我,负气似的背对着我坐着看船舱外的雨,竟看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对我说:“昀儿,有一天,我一定要你们母女重逢,再不分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着那么认真的光,比映在湖面上的月光还要亮。
我点头,至少在这一刻,我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