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李世民背后,大气不敢出,生怕他们怒目一睁看出我男扮女装盘查半日。所幸他们见我们赤手空拳,不耐烦地一摆手,催促我们快走。
汉阳至今未被战火牵连,又兼背靠着汉水和长江,四通八达。来往周转之人众多,所以街上还算繁华。
我们找了个进进出出人很多的客栈住下。不一会儿小二敲门,端热茶进来,说:“客官歇息一会儿,您若想吃什么,叫我便是。楼下还有澡堂子和听曲儿的地方,您二位也可以去散散心。”
李世民问我:“听曲儿不?”
我摇摇头:“怪累的,不去了。”
他劝道:“去散散心吧,闷在屋里心里更不爽快。明天咱们就起程下长江了。今天玩得开心些不好吗?”
我转念一想也对,于是找来热水梳洗一番,换上干净的长袍,随李世民一起下楼去了。
听曲儿是在大堂一侧类似茶馆的地方,几溜长椅前头是一个小方台子,唱曲儿的人就站在台子上,敲着小鼓,时唱时说。听那调调像是南方的曲子。李世民带着我在一群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拍巴掌的人中找了个空位坐下。
台上刚刚唱完《霍去病智取祁连山》,现在开始唱的是周瑜死后诸葛亮哭坟的故事:
周公瑾在东吴,
是响当当的儒将,
智勇双全名声赫赫,
家里还有位名唤小乔的美娇娘……
我悄悄对李世民说:“这周瑜也未免心眼太小了吧,居然能被诸葛亮活活气死。”
李世民但笑不语。
台上人将诸葛亮的英雄惜英雄之态唱得惟妙惟肖,他学着诸葛亮低泣的时候,台下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等哭腔唱毕,顿时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我拍着手说:“真想不到这个小馆子还有这样有趣的曲儿。”
此时台上又换了一个故事,说书人摸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开口说道:“话说本朝天子,名姓讳言,只是那故事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最离奇的,要数他如何登基大宝。这故事得从他双十年华灭了南陈开始唱起。”说完,他敲一敲小鼓,唱道,“这位天子并不是生来储君,他上头还有位长兄……”
李世民慌忙对我说:“走吧,这没什么好听的了。”
我拉他坐下:“这不是刚开始唱吗,你怎么晓得不好听?”
他面色发急:“类似的听得多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都是些胡诌的词儿。”
“胡诌就胡诌呗,听听怕什么,你听过了我还没呢。”
他叹口气,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里头没什么好话,到时候可别生气。”
我全神贯注听着曲儿,不理他。
台上人接着说:“请问这长兄是何人呢?原是同胞兄弟同气连枝,性情宽厚友爱兄弟,谁承想不得母后的心,这二弟生来狡猾无比,专会讨父母欢心……于是这般取长兄而代之,可惜他做太子也不消停,父亲有两位夫人生得是比洛神还美,一日他趁父亲病卧在床强暴了庶母……”
这些人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故事,简直是满口胡诌,我越听越来气。最可笑的是当唱到父亲杀兄弑父的时候,底下人居然嘘声一片,更有人喊道:“天杀的昏君”、“怪道不得好死,都是报应”。
像万箭齐发似的,顿时这些话根根刺入我心上,好不容易才稍稍结疤的伤口顿时又鲜血直流。我咬着下唇,攥紧拳头站起身来想和他们理论一番,李世民却突然掩住我的口,将我拉到一边。
“你想干吗?怕别人注意不到你的身份是吧?准备对这些人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我父亲是个好皇帝,是吧?”他瞪着我。
“你没听见那帮人怎么说的吗?说父亲不得好死是报应!”我气得浑身战栗。
“他们是小民,只是当个故事听听,难道他们骂曹操奸雄,曹操也要从坟墓里跳起来和他们大吵一架?”
“你强词夺理!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说,“天下就你父亲不能被人说?这一路来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的样子,你是没见着?”
我说不过他,眼泪急涌而出,扭头便往外走。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鲜红如血的残阳拖在江面上,像是刚刚在曲儿里唱的古战场,说不出的惨烈庄严。我朝人少的地方走着,想找个没人的空地大哭一场。
李世民哪里懂得我心里的委屈。这一路看到的流民废墟越多,我心里就越觉得惭愧。父亲是那么好的父亲,待我和季子至亲至爱,那么雄才伟略,修通济渠、征高句丽,信誓旦旦要将大隋的疆域扩至四海边陲。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兴宫外原来是另外一番景象,百姓口中的父亲原来也是另外一个模样。
听得越多见得越多,越不敢相信,他们口中那个好大喜功、视百姓如草芥、贪淫好色、逼奸庶母、人人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皇帝是父亲吗?
我急急地走着,急欲找到一个地方放声大哭,把连日来的疑惑和痛心都哭出来。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街,我走到一座小山边,只见三三两两的人背着柴篓子从山上下来,像是刚打完柴忙着回家做饭。我本想避开他们,却被其中一人叫住了:“公子,可是来找琴台的?”
我支支吾吾地应着:“嗯。”
他用手抹了一把汗,用黑色的衣袖擦了擦脸,用手指着对面说:“喏,那就是俞伯牙会钟子期的地方。”
我道完谢准备走,又想起来,问道:“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寺院宝刹?”
他想了想:“这前头不远倒是有座祠庙,不过荒了很久了,没人去的。”
“好的,多谢您。”
我朝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院落像是古刹,爬山虎爬满了院墙,漆色脱落的大门歪到一边,我信步走进院里,只见宝殿前的铜鼎被灰尘盖住,匾额上的字也已经被蜘蛛网缠着无法辨清了,我趁着夕阳的余光走到殿里一看,幸好,供奉的弥勒佛塑像还是完整的。
没有蒲团,我只身到佛像前下拜。
忍了一路的苦水,终于淌了出来,我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问佛,父亲的英灵现在何处?季子的亡魂是否到了极乐世界?民间那些传说到底哪些是真的?如果说父亲确实导致了生灵涂炭,那宇文化及、王世充等造反又是为什么?还有李世民父子,他们都深受大隋国恩,难道他们造反也是我父亲罪有应得?
这些日子在我脑海中来回转悠的疑虑喷涌而出。弥勒佛笑眯眯地端坐着,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突然,有光亮从背后跃出,我一惊之下急忙回头探看,原来是李世民。只见他举着火把默默看着我。
我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衣襟上沾满了灰尘,此时见到他更觉得狼狈,原本消了一点儿的气又陡然间蹿上来,我扭头不看他。
他用火把点燃两旁的烛台,走到我面前蹲下,说:“对不起。”
我装听不见,闭上眼继续念佛。
“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他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
我睁开眼看着他,他脸上风雕雨刻般轮廓坚毅,目光诚挚。我突然生出一丝感动,他是我的敌人,本来不用陪我走这一遭,更不用为我受这些气,我原本被气愤、委屈撑满的心陡然间软下来。
我问他:“李世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明明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啊!”
他看着我,半晌才说:“昀儿,你不是我的敌人,也请你别把我当敌人。”
“为什么?”我含着泪问。
“因为看着你哭,我会内疚。”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没有你父亲也会有别人。这一路走来,我已经看到太多了,你说的是对的,想造反的人太多了。”我鼻一酸,忍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所以你不用内疚,落在别人手里,只怕我现在际遇更不堪。”
他突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昀儿!”
青灯古佛下,断壁残垣里,我伏在他肩头大哭,哭父亲的死哭家国的亡,哭天下之大无可栖身之处,哭前途不敢想往事不敢追,也哭今时今日我竟在敌人面前示弱乞怜。一旦有了温暖的拥抱,哪怕明知它的不能依靠,也忍不住,可哭之事实在太多了。
星夜疏朗、四野无声,这世间活物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无尽的悲伤和他难得的温柔。那一夜是那样长,他抱着我不说话,只紧紧抱着,最后我们都累了,相互倚靠着沉沉睡去,梦里难得有一丝阳光照耀,又像是回到大兴宫的春天。
从汉阳顺长江而下,船行得飞快,赶上这几日春汛,一路上只见两岸的柳树飞快地倒退,天上几行白鹭遥遥地跟着我们,一路向建康飞去。
在人前,我和李世民都越来越寡言少语,只在夜深无人时,我们能躺在吱嘎作响的桨声上四目相视,用沉默和微笑交谈。
建康城已经近在咫尺了。
3
还没上岸就发现建康守备森严,一列列兵士站在码头前,对每一个过往行人仔细盘查。我靠船舷站着,眼见船一点点靠岸,离穿着大隋兵勇装的刽子手们越来越近,心里的小鼓噔噔敲个不停,七上八下。
李世民突然走到我背后,悄声说:“等会儿装哑巴,我说什么你就应着,别露馅。”
建康江畔的杨柳已经满城吹送着柳绵,青灰色的城墙上“建康”两个字潇洒醒目,等船夫将锚抛下,我跳下夹板,跟在李世民身后一步步挪到盘查的士卒面前。
“你们打哪儿来呀?”其中一个细高个面孔瘦削的兵勇问道。
“打太原来。”李世民操着太原腔答。
“哟,太原哪,”兵勇打量着我们,“怎么跑这儿来了?兵荒马乱的。”
“不是那边造反了吗,我们躲战祸就跑南边儿来了。”
兵勇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双小眼睛像冬天里觅食的黄鼠狼在我们身上来回打量,我被他看得直发毛。
他问:“这一路好走吗?打哪儿走的呀?”
“不好走呀,到处打仗,我们先跑到大兴,谁晓得大兴也烧了,赶紧走汉水一路过来。”
“你们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在老家的弟兄,同族的。”
“哦,”他转向我,“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李世民抢答道:“叫李三儿,十五了。”
兵勇白了他一眼:“问他呢,你急什么?”
“大人,他是个哑巴,连话都听不全乎。”李世民解释。
“哑巴?”兵勇生疑,盯了我半晌,看得我眼神直发虚,“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我张嘴咿咿啊啊地叫了两声。
“真不会说话?”他还是不信,突然劈手扇了我一个大耳光,我一惊,差点叫出声,好在那声“啊”在出口前被我咬在舌尖上了,我捂着热辣辣的脸,对他怒目而视。
“嘿,还真不会说话呀。”他貌似放了心,转头问李世民,“逃难还带个哑巴来干吗?”
“家里都没饭吃了,一起出来讨个生活。”
“哑巴能干吗?看他这瘦骨嶙峋的猴样,也没啥气力嘛!”
李世民凑到他耳边掩住嘴说了两句什么。他笑起来,眼神淫邪地瞅着我,直点头:“别说,还真像个娘们儿,这张脸不干这行倒可惜了!去吧去吧,建康城里有钱的主多着呢!”
李世民道了谢,拉着我往前走,直到进了城门走了三五条街才找到个僻静处停下,问我:“脸还疼吗?”
我左边耳朵嗡嗡作响,听见他的声音也像是三五里外传来似的,缥缥缈缈。
“好些了。”
他拿开我捂着脸的手,凑近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快找个地方拿冷水敷一会儿吧。记住,在建康要尤为小心,少开口少露面。这里宇文化及的耳目众多,指不定就有谁认识你。”
“好。”我应着。
可没想到这一深居简出就是两三天,李世民出门打探消息回来,说宇文化及已经在建康南陈旧宫殿里住下了,一大帮子王孙贵族都被软禁起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怎么办?”我着急。
“我找到一个故人。他说宇文化及到了建康后给所有的士族发了帖子,明天一早他要在南门宣读先帝的《罪己诏》。”
“《罪己诏》?”
“嗯,他说是先帝驾崩前写的。”
我哼一声,司马昭之心,能骗得过谁去?
“明天我先混进去看看情况,你在这儿等着我。”
“我不能一起去?”
“宇文化及要是认出你怎么办?”
也是。宇文一族深受皇恩,自从娶了南阳姐姐后,就更常出入后庭,更兼建康城里到处是旧时后宫人,碰见谁去告密也未可知。
只是,这一等,谁晓得又要多久才能得到他们的消息?
我叹口气,看着江面上点点的粼光,像是千万尾金鱼同时在江面上跳跃,又像是谁将月亮揉碎了,洒在江里随波逐浪。
第二天一直过了晌午李世民才回来,脸被晒得通红,额上全是密密的汗,他一边褪下青纱罩衫一边说:“那边得了消息,说是有个机会带你混进内廷。”
我喜出望外:“真的?什么时候?”
“明晚行宫内有个宴会,宇文化及打算拉拢这一帮子士族,到时候你就打扮成侍女混进去。”
“好。”可是建康行宫我从未去过,又四处都是宇文化及的耳目,我怎么才能找到母亲呢?
“你母亲身边有个雀巧儿,你记得吗?”
“记得,她怎么了?”
“正好她和我这个故交有些姻亲关系,刚进城的时候,他们还去探过她。明晚雀巧儿会在你们进宫的北门口接应。”
“不是说行宫封锁得很严吗,他们怎么还能见到雀巧儿?”
“宇文化及为了表示对这些士族的优待,给他们行了方便,只要不是和萧后、贵人或者伪帝杨浩有牵绊,对侍婢们倒是很通达。”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我问。
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别紧张,我都打点好了,他们会尽力保证你们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