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大兴城,似乎所有人都对我们这次出行缄口不言。
鸿雁说,李渊曾派人来问过她我们的行踪。只一次,此后宫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波澜不兴。
后来我听说,李世民因为私自带着我出门的缘故受了重罚,自那日在宫门外一别,我们再没见过。
当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昀儿,我会记得我的诺言,我会尽我全力。”
我看着他一身疲惫风尘,犹如浪迹江湖的意气少年,目光那样真那样深,让我也忍不住去握了握他那双拉弓射箭的手。
可李世民,你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你也有那么多想做而不能的事啊。
忽如一夜春风吹尽,园子里芳菲凋敝,浓浓的绿荫搭起帐篷,陡然之间萧条的宫苑多了些盎然生机。
才四月,知了就开始鸣唱,远处的夜莺一搭一合。鸿雁打开朝园子的长窗,香樟树青涩的香味随着暖风一起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此起彼伏,像是被封存很久的美酒,陡然被打开瓶塞,让人恍惚欲醉的柔和香气飘在宫殿里,在回廊里徘徊,又飞上金黄的殿顶,对着逍遥的月亮举杯邀醉,将手持强弓利刃四处巡逻的兵士们带来的暴戾之气都渐渐消融了。
只不过,恰和我已如死灰的心境相对。
我至此才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什么意思,从前平顺如汪洋河滩般的生活猝然间跳入碎石遍布的溪谷。虽有李世民的承诺,但我再也不会轻信。母亲说,要我替父亲好好活着,那我便活着,直到再也不需活下去的那刻为止。
我将自己关在佛堂里,每日陪着圣贤经文看日升日落。
回到宫里不久,有人传令,皇上召见我。
很久没有踏进过大兴殿,也很久没有见到只小我一岁的侄儿杨侑。父亲早逝的阴影原本就在他们兄弟身上刻上了成熟的轮廓,这次国难更让他瞬间成长为沉默敏感的少年。
空荡荡的大兴殿里,只有杨侑坐在御座上,夕阳的余晖透过长窗,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我遥遥下拜:“大长公主杨昀参见陛下。”
“平身。”从前还略带稚气的嗓音现在像是成年男子般低沉喑哑。
御座上的金龙盘旋,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说:“国难之秋,朕忙于军务,无暇顾忌大长公主的终身大事,现蒙唐王助力,大兴已定,大长公主的婚事,朕也有所打算。”
我打断他:“陛下,先帝在世时,已经将臣许配给萧钊了。”我从广袖里拿出父亲的手书交由侍卫呈给他。
“新安公主的字笺便是当时先帝赐予臣的。先帝打算从江都返京后,便正式下诏赐婚。”
杨侑拿着父亲的手书怔怔发愣,片刻后,他抬头看我,目光似是哀求:“朕已经为姑母另作安排,萧钊现在宇文化及手中,下落不明。朕不忍心耽搁姑母。昔日祖父最疼爱姑母,朕特意挑此良伴,也是为了宽慰祖父在天之灵。”
我冷冷地看着他,知道此刻我多言无益,他也身不由己。
他艰难地开口:“朕将姑母赐婚与秦国公李世民。”
我震惊,而且愤怒,我问杨侑:“这秦国公是有正妻的,陛下可知?”
“朕知道,”他结巴道,“但秦国公少年英才,若能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我的嗓音变得尖锐而急促,“杨昀从未听闻过竟有大长公主下嫁给臣子做妾室的!陛下这是置我于何地?置先帝于何地?置大隋于何地?”
“此次一同下嫁的还有宗室诸女,分别赐婚齐国公元吉等。”他看着我,神色像是快哭了,“请姑母以国体为重!”
我哑然,事情荒谬至此,我冷冷地看着宝座上那个瘦弱的少年,他身下的龙椅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即将将他吞噬。他哀戚的脸庞却让我想起他的父亲,我早逝的长兄。我们杨家竟已至此。
杨侑又说:“姑母,本来朕打算将你下嫁齐国公为正妻,是秦国公自己求着要娶你的。”
我瞠目,半晌无语,躬身下拜:“杨昀领旨。”
杨侑嘴角微微下拉,眼眶微红地问道:“姑母此去建康,可曾见到祖母?”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
“她……她们……可好?”
我再叩首:“陛下请保重。”起身朝殿外走去。
不知不觉日光已经隐没,一轮残月挂在东边树梢上,冷冷地看着被黑暗吞噬的大兴宫。
我孤独地走回寝宫,长长的回廊上只听得见不时传来的兵勇身上兵甲的撞击声。
她们可好?
请问陛下,在此乱世,什么是好?
苟且保命是好,为国捐躯是好,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好?
四月底,杨侑正式下诏,六位宗室女和新安大长公主一起戴孝下嫁李家。由于正值国孝内,一切礼乐全免。出宫前,由大长公主率领宗室诸女一起辞别宗庙。
那天清晨五鼓时分,我早早梳妆完毕,由鸿雁搀着上轿。前几日起便宿在宫内的待嫁宗室姐妹们的车马随后跟上,一路肃然向宗庙而去。
虽然是婚嫁之日,由于是戴孝出嫁,礼车一概用青漆装饰。我挽起高髻,在眉间画上芙蓉花钿,只将一对南海珍珠耳环坠在鬓旁,着一身白纱替代礼服。
鸿雁打量着我,抿嘴赞道:“果然说‘姑娘俏,三重孝’,公主穿白的竟然比红的还好看。”我阴沉着脸不说话,鸿雁见我如此,不由得劝道,“公主,事已至此,您何必这样?那李世民瞅着也不算什么坏人,您不是和他一路去的建康吗?虽说这名分确实辱没您,但嫁人终究还是要看所嫁之人的。”
任她怎么劝,我也不发一言。
太庙在宫城东面,我们在内宫登上装饰一新的马车。一路上只听见车轱辘“隆隆”作响,都没人吭声。路旁尽是些苍松翠柏,半点红色都无。偶尔从林间传来的鸟雀啁啾也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欢歌,和这个世界诡秘的肃穆静谧恰然相对。
祠堂大庙三重朱红色的大门洞开着,殿前的大铜鼎内香烟缭绕,两旁的神道上站满了宗室和宫人们,黑压压的人群都一身素服默然静立。
我由鸿雁扶着缓步下轿,先到殿前拈香,熟悉的檀香味赶跑了松柏上昨夜露珠残留的余味。众人随我三拜之后,我将香插入铜鼎中,默祷片刻,再进入殿中。
原先神龛上只有祖父以及先人的牌位,现在父亲、齐王和季子的神位也赫然在列,青黑色的底色上烫金的字迹清晰无比:
故大隋世祖皇帝杨广之位
故大隋齐王杨暕之位
故大隋赵王杨杲之位
捧着祭品的宫人身着丧服立在一边,等我们三拜九叩毕,将鲜蔬果品依次传来,由我奉上祭台。
我起头,赐婚齐国公的县主其次,按照位列依次再次跪拜。
最后由太庙祀官朗读祭文。
我们默默跪着,祀官的声音清寂空洞,比不知是哪位献媚的文臣写的祭文还要无趣。檀香味缭绕的大殿内只听得见他的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歌颂先祖、祈祷社稷,我盯着眼前的青砖地发呆,从前每年新年祭祖的情景一幕一幕在眼前翻江倒海。
祀官半晌才念毕,拉长音调喊道:“礼毕--”
这一声格外的悠长刺耳,大家仿佛在它的提醒下,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被催促着,窸窸窣窣地朝殿外走去。
几扇大门轰然阖上,将我们这些杨氏孤女关在庄严的圣殿之外,任我们一路安静地走向前途飘摇的他方。
车轿出宫时,我撩起帘子向后眺望,一片绿雾般的树荫中红色的宫殿正缓缓退后,马蹄踏在石子路上嗒嗒作响,像是一首唱不完的别离曲。
鸿雁劝道:“公主,别看了,都是前生了。”
都是前生了。
新婚夜,李世民将我安置在秦国公府西厢房内,虽然皇帝诏书上说一切从简,但几案上照旧点着一对龙凤烛,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整间屋子都是依着我的寝殿的样子安设的,连那只精卫填海的花灯都不知李世民从哪里寻摸来一模一样的,挂在窗前。
鸿雁说:“秦国公对公主真是用心了。”
可我还是不许他进我的房。
二更天他才醉醺醺地来敲门,我未理会。
他再敲门,口里喊着:“昀儿,昀儿。”
鸿雁瞅我一眼,叹口气,走到门边对他说:“国公今夜请回吧,公主不舒服,已经先歇下了。”
门外陡然没了声音,我正以为他走了的时候,他却又开口,声音低沉似哭诉:“昀儿,我知道你委屈,你怨我。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四弟呀。四弟实在是个……你即使嫁他做正妻,他也不会怜香惜玉。他……昀儿,难道你真觉得嫁给他就真的好过于嫁给我吗?那日我答应你的事一日都不敢忘,昀儿,你为什么不肯体谅我的苦心?”
我一时怒起,扔下书对门外喊道:“你随我去,随我被他折磨,我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又要你操这个心?你是我什么人?你这般侮辱我就是对我好了?李世民,你只知道你的苦心,你何曾想过我?此后我杨昀的事不用你管!你的假惺惺我不领情!”
窗外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脚步声,他走了。
2
大婚第二日,长孙夫人来看我。鸿雁早前打听来告诉我,长孙氏是故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闺名观音婢,大业九年嫁给李世民,只长我三岁,她的哥哥长孙无忌在秦国公府中为幕僚之臣。
我本想推说不见,可鸿雁苦劝,她说:“公主即已下嫁,生国公气还犹可恕,但对这府里的夫人置气,只能给自己找不爽快。您想,她若是不高兴,衣食住行随便找点小毛病,你想必就不会痛快,公主这么大的气性,难道还会为了这些小事儿去和她吵,还是去找国公说去?只怕您都不乐意,还不如面子上客客气气的,大家相敬如宾也就罢了。”
末了,她还说了句:“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当今陛下和杨氏宗亲想想,您这般委屈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这句话戳得我心口疼了半日,我苦笑:“别人都当我使性子是为了这个名分,只有你知道,我是为我们杨家心寒。天子之家,多少尊贵,怎么一眨眼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牲畜?嫁人做庶妻也罢了,偏偏还是他们李家!”
鸿雁叹口气:“公主,您放宽心,等这李渊灭了宇文化及,您也就当是感激他替您报了杀父之仇了。”
我点头道:“不是为了这个,我再不活着。”
长孙夫人身材圆润、眉目和善,她一进屋,即对我盈盈下拜:“长孙氏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忙让鸿雁将她扶起,说:“夫人不必多礼,你这样反倒折煞我了。”
她犹如满月的脸上盛满了笑容,说:“怎么说都是公主为尊,我们为臣,礼数上是应该的。”
我请长孙夫人和我对坐在榻上。她手里捧着茶,也不开口,只管笑吟吟地打量着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好去看东边窗外的一溜桃树,此刻桃李花都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朵在枝上炫耀。
半晌后她才开腔,竟是啧啧赞叹道:“国公好福气,居然能娶到公主这样天仙般标致的美人。我看了半日,这杏眼桃腮找不到一处毛病。不愧是在御前长大的人,气度也和我们这些乡野村姑大为不同。”
我脸上一热,答道:“夫人过谦了。”
她微笑着拉住我的手:“公主在府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告诉我,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也别不好意思开口。公主不嫌弃的话,我们就认个姐妹,国公常年南征北讨的,这府里也怪寂寞,咱们一处倒也能说说话解解乏。”
我应道:“这自然好,姐姐不嫌弃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肯多教教我便好了。”
她笑着:“这下好了,咱们这府里热闹起来了,过几日据说还有几个姐妹要来呢。”
我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心里纳罕,她倒是大方,丈夫媵妾盈室她不仅浑然不在意,还以此为乐,要么她是个藏奸之人,要么倒还真是个女丈夫。
我们闲扯没两句,有人来报:“夫人,世子府派人来请夫人过去说说话,说是有事相商。”
长孙点点头,朝我笑道:“怕又是皇上将罪臣妇孺赐给各府的事儿吧。妹妹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我起身送她出去,这时才惊觉,她的小腹竟似怀孕般微微隆起。刚才坐着,她又体态丰盈,所以说了半日话,我倒没注意。
她见我望着她小腹,便笑了,大方地说:“都说不到三个月不显形,偏这孩子怪,才刚过满月就已经这么分明了。”
旁边的侍婢接口道:“这正说明这孩子不同凡响啊,奴婢听说古时圣贤出生前都有异象。”
长孙夫人含笑斥道:“春明不可胡说这些村话野说惹得公主笑话。”
我接口:“春明说得没错,从前我倒也听人说过,但凡有伟人出世,上天都会赐予异象以告世人,尧帝其母梦龙入怀感而受孕十四月不就是这样吗?”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了一笑,便走了出去。
待她走过回廊已不见影子,鸿雁才问我:“公主觉得这长孙夫人如何?”
“听她说话倒像是个有见识的人,倒不知将来怎样。”我捡起书,在窗边坐下。
她说:“倒是个好主母。就怕……”她拿眼看了看我。
“怕什么?”我问。
“怕是个面上菩萨心内蛇蝎的人。”她说。
我笑笑:“我们又不求她什么,现时不过是逢此遭际在这府里暂且安身罢了,等到父亲的仇报了,我即刻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这府里大大小小事我一概不沾手,凭她怎么爱算计也算不到我头上。”
鸿雁瞅着我,摇摇头,命人将桌上茶碗收拾了,拿了幅锦帕坐在我身边穿针走线起来。
李世民的秦国公府自然不能和大兴宫相比,原本是皇城东边某侯府的旧址,他们入城不过几个月,这小小院落收拾得也算是窗明几净。
刚进大门处的前院里种上了几竿青竹,正中挖开了一个小池塘,一座白石放在其中充当假山。虽然呆板,但也有些致趣。过了正堂,李世民的卧房和书房连在一块儿,房前种了几株苍松翠柏,利落有余,雅致不足。长孙夫人的房间就在他屋后隔着几道回廊,也是一色青砖灰瓦,质朴干净。
我的小院独在一个角落里,倒也幽静,三间小厢房两明一暗,院前种着一排桃树李树,常惹蜂蝶来嬉戏,好不热闹。这几天有人又在廊下种了几株蔷薇和海棠,鸿雁问了句,那人说是国公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