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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明门出来,我们往南边走,出了京兆直奔上洛而去。按照李世民的计划,我们将沿着汉水到汉阳,再顺着长江一路往东。宇文化及一队人马老弱冗杂,行动不便,加上各地狼烟四起,突袭者众,我们最有可能在建康与他们狭路相逢。
“到建康后呢?”我问他。
“放心,君子一诺,我一定成全你。”
他脱下戎装,一身布衣犹如寻常少年,背着弓箭,马上挂着弯刀,青黑的发髻更衬得面白如月光。
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插科打诨许久,终于低声叹口气:“你比智云还小,那天我看着你为你父亲哭为你的家国哭,为了他们和我以死抗争,就想到他。稚子何辜?我恨阴世师杀了我弟弟,所以我也不忍心杀你。”
“可我终究躲不过的,迟早的事。”
他扭脸看我,郑重道:“至少,我会尽我全力。我会尽力不让你重蹈智云覆辙。”
“那你为什么不救大兴城的百姓?”
他叹口气:“公主殿下,这是战争。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也有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也有不忍心却必须硬着心肠做的事,也有让我夜不能寐的后悔。”
“为了权力?”我想起那夜的大兴城,含泪质问他。
“为了我的家国。”他看着我,“你为你的家国,我也为我的家国。我们都不得已,也都没法回头。”
“我不懂。”我看着他长长的眼睛,不起兵不造反难道就没有家国?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懂。”他说,“永远都别懂。”
出城后我才发现,大兴城的惨状只不过是现在所见的十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三月末正值春耕时节,却一路人烟罕见。原先的千里沃野荒草丛生,连路边的树皮上都被剥得精光,白色的树芯留着深深的斧凿痕迹,道路两旁的民居只剩下一堆堆的破砖和瓦砾,被烟熏火烧后的焦黑痕迹触目惊心。方圆十几里,连鸟雀虫兽都不见踪影。唯有春风穿过空荡荡的阡陌,低声地呜咽着。
我问李世民:“这些都是战乱的缘故吗?”
他语调低沉:“战火还没来得及烧到这儿来呢。”
“那这里怎么废墟一片?”
他说:“关中地区已经连续几年大旱,再加上你父亲连年征战,老百姓死伤无数。民间早已无法聊生,徐州、冀州等地都已经出现人吃人的惨状了。”
我黯然,原来之前他说的是真的。
“对你而言他是个好父亲,却不是个好皇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梗着脖子不搭腔。
第一天没走太远,夜里我们便歇在一家离大兴城不远的小驿站里。说是驿站,其实不过是一整排由数根细木棍搭起来的木棚罢了,看守驿站的老人家面黄肌瘦,接过李世民递过的钱币,默默地将我们的马牵到后面的马棚里。我和李世民选了两间临近的房,中间用芦苇草茎编成的墙壁几乎一推就倒,局促的室内几乎只容得下一张简陋的木床,透风的木头墙一直将不知是马尿还是狗粪的味道送进来。
李世民问我:“你行吗?”
我咬住牙,伸手将变成土色的被子掸掸,当着他的面仰身躺下,竭力逼迫自己阖目不去看爬在木棚顶上的虫蚁。父亲和季子尸骨未寒,母亲生死未卜,如果被这些蛇虫鼠蚁吃了就能换来母女相见,那就让它来啃噬我吧。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傍晚只吃了些干粮的肚子半夜里咕咕叫个不停,看守老头儿的呼声像凑热闹似的在木棚里来回飘荡,不知多少人躺过的枕头上沾满了头油的馊味儿。我不敢变换姿势,只能就这么僵硬地躺着,不知几更天才挣扎着迷糊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刚钻出木棚的时候,李世民已经在驿道边等我了,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一大块焦黄喷香的东西,他朝我笑道:“昨晚谁的肚子叫了一晚上,吵得人睡不着的?”
我发窘,却故意装作听不懂,说:“谁啊?”
他将东西递到我手上:“快吃吧,我跑了好远才买到这块窝头,饿着肚子可不能骑马。”
我接过,瞪着它发愣,这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呢。他见我木然不动,这才反应过来,顺手接过将其掰开,顿时一股热热的面香扑鼻而来,他送到我嘴边:“公主请用膳吧。”
这才离宫一天,就这样狼狈,往后跋山涉水的日子只怕更不轻松。
李世民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笑?”
“笑你好看。”
我顿时害臊起来,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叫你昀儿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我不悦道:“不行!”
上洛城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多。我依照李世民的吩咐穿上土布男装,束起头发,尽量在人前不开口说话。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昼伏夜出,趁天色刚亮,城门守卫换岗时分混进城。这个时段,我们身边多半是进城乞讨的乞儿,和拖家带口赶路的人。为了掩藏其中不易被人察觉,我们刻意地减少进食,风尘仆仆的外表也很少打理,可饶是这样,与旁人脸上那种夹着忍耐和渴求的饥色还是一见可辨。
走得越远,越清楚大隋经历了什么样的浩劫。城外的路边倒毙的路人无人掩埋,只有苍蝇和乌鸦欢天喜地地围着分食。第一次见到爬满蛆虫的尸体,我忍不住吐了,抱着早没了树皮、浑身渗着汁液的树干,搜肠刮肚怎么都止不住。李世民扶着我说:“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
我忙掩住嘴,用手压住翻江倒海的五脏:“我没事,没事。”
他显然不信。
上洛城比前几日经过的小城镇大了很多,街头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卫兵们一队队,三不五时就巡视一趟,戒备森严。我看着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大隋兵勇装束,问李世民:“这里的守将是谁,管得这么严?”
他悄声说:“明里是大隋的将士,私下不知反了谁。就像洛阳的王世充,还不是打着大隋的旗号,我们要格外小心。”
“小心什么?”我斜眼望着他,“小心被人发现你这个乱臣贼子?”
他抿嘴一笑:“我被发现最多不过被拿来祭旗,某娇贵公主被发现了,只怕被挟持着做傀儡的日子不会好受。”
虽然不能和昔年的大兴比,但上洛城里还有几家颇为像样的客栈,褪了色的彩纸菜单上赫然写着热馒头、咸肉包子,馋得我登时直咽口水,李世民那贼人瞅着我直发笑。
从客栈楼上望去,上洛的城东高楼广宇遍布,却家家户户门禁森严,墨黑色的大门外,各有家丁拿着棍棒矗立,远远望去阵势俨然。
我问李世民:“那是什么地方?”
他说:“我劝你好奇心还是收着些,有些事儿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我央求地看着他。
他无奈:“好好一个公主,偏生不愿在宫里待着,明明娇贵成那样,还生了这不老实的心。”
我沉下脸来:“是谁不让我在宫里好生待着来着?逆贼倒有脸说这话了!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还不会自己去看?”
他见我变了脸,以为我真生气了,放低语调说:“开个玩笑也值得气成这样?这张脸上又是灰又是土的,再扮个苦脸,活脱脱是个小叫花子了。”
我扭头欲走。
他忙拉住:“好昀儿,我说个玩笑罢了,我赔罪,好不好?”
“谁许你叫我名字?谁又要你赔罪?”我挥走他的手,白他一眼,“老实告诉人家原委不就得了,什么事儿值得这么蛇蛇蝎蝎的?”
因为上洛靠近汉水,水运方便,所以很多商贾聚集在上洛城东。这几年虽然连年饥荒,但一点儿都不妨碍某些富足的商贾们囤积粮食以抬高粮价赚取暴利,本地府衙只顾从中分利,丝毫不对这种不法行为进行打压,于是近来有无数灾民纷纷涌入城东,想找这些商贾们讨个说法。最激烈的一次是有人翻入一家米商的院墙,杀了他的看门犬,在试图绑架他的小儿子时被家丁抓住,随后被乱棍打死。
“街上巡逻的兵士和这些严阵以待的家丁都是为了防止暴民。”李世民说。
“官府居然和不法商贩沆瀣一气!”我痛心,“难怪到处都是饿殍腐尸。”
“你父亲倒也曾下令开兴洛仓、广通仓、黎阳仓等粮仓赈灾,可下面的官员无不阳奉阴违,明着将官粮取出,私下却卖给屯粮的商贩。结果这些白花花的米面全落入商贾和贪官的腰包。”
“父亲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父亲久居深宫,亲近佞臣,这些事儿他怎么能知道?”
“父亲真的是一个昏君?”我喃喃自语,犹自不敢信、不忍信、不能信。
“不关你的事,昀儿,你是个好姑娘。”
我瞪着他,将憋着的气一股脑发泄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个好姑娘?我身体里流淌的是我父亲的血,你不是说他残暴无道、昏庸至极吗?也许我今晚就去找个官衙举报你,反正在大兴被软禁和在这里被软禁没什么区别!”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突然咧嘴一笑,摇摇头。
我想起大兴宫里歌舞升平的优雅奢靡,想起每次宴会时群臣山呼万岁共襄盛世的和乐融融,想起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称颂着“吾皇厚德,天下安乐”,原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虚假骗局而已。
所有的人都害怕戳破,却都知道终有一天会戳破。
除了父亲,也除了我。
上洛城里除了闭门不出的商贾们,只剩下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有的从口袋里抠出几文钱换一点儿茶渣捧回家和在寥寥数颗米中熬成稀粥充一家五口的口粮;有的只得沿街乞讨,路过像样的饭庄,舍去脸面赖在门口,浑然不顾小二冷冰冰的白眼,哪怕挨上几脚也想换个馒头带回家。我甚至看见一对破衣烂衫的夫妻搂着一双儿女跪在客栈门前。
我惊异:“他们在卖孩子?”
李世民说:“是。估计是一家人都走投无路了,希望把孩子托付给好人家能混口饭吃,而他们也能换点钱,捱几日是几日。”
我心中大恸,如果我是那孩子,哪怕是饿死也要和父母守在一起的,只是,为人父母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挨饿等死呢?
“会有人买吗?”我急急地问。
他缓缓摇头:“看这样子,像是没有。”
那对夫妻身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我听见有人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穷卖什么,去城东啊,那些大户人家才需要买孩子做仆役呢。”
那丈夫低声道:“现在城东被封了,我们进不去啊。想着客栈里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也许能遇见好心的有钱人。”
有人嗤道:“现今的有钱人心眼都黑透了,就算买了你孩子去,还不晓得怎么折腾他们呢。”
丈夫道:“总能保存一条命呀。”
妻子搂着一双儿女瑟缩地坐在墙角,看上去那女孩儿大些,眼神充满哀求地看着围观的人,男孩儿看上去比季子还要小个几岁,只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后背破了的衣裳露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脊梁。
“怎么会这样惨?”我不敢信。
“这还只是生别,若你见过人吃人就知道这世界的灾难远比你想象中深重也比想象中近。”他低声说。
我问李世民:“你还有多少钱?”
“足够路上用的了。”
“好,给我一些。”
“你……”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想去买那对孩子吧?”
“跟着我们,他们至少还饿不死,要是真被那些黑心的商贾买去,不折磨死他们才有鬼呢!”
“你买了他们怎么处置?”他问,“是带着去建康找贵人,还是带回大兴宫?”
我噎住。
“带着他们去找贵人,你还想见你母亲吗?你现在已经不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公主了,王世充、窦建德、宇文化及,多少人等着你送上门去,现在还加上两个孩子,你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他们?”
“昀儿,”他语重心长,“咱们只能先办自己的事儿。”
我哀哀看着他,但他摇头。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出客栈时,门口那家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女孩儿的眼神在我眼前晃了很久,晃得我愀然心痛。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汉水边。仲春时节的太阳毒起来也像是盛夏般火烧火燎,我们找了个僻静角落休息。
李世民将干粮和水递给我,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前头探探路。”
汉水边停靠着几艘乌篷船,远远的水面上传来打渔翁的哨子,绿中泛黄的水波毫不迟疑地向前奔涌,像是急切想逃离两岸寸草不生、树木凋敝的景象。
不一会儿,李世民引着一个人走来,他指着我们的马说:“就是这两匹。”
来人围着马转了一圈,点点头,将腰间挂着的一串钱递给李世民,牵过马缰走了。
“你怎么把马卖了?”我讶异地问。
李世民低声说:“我打听到前方暴民作乱,堵住了去路。我们要改水路到汉阳了。”
我问:“那会不会赶不上母亲他们?”
“不会,现在正值春汛,往下游很好走,比陆路还会快上一两天呢。”他说。
我们佯装成结伴往南边探亲的兄弟,租了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当天就往汉阳去。
江上的夜晚只听得见桨打着波浪和水鸟偶尔从低空掠过的声音。我缩在船舱里仰头看着星星,听着李世民在外面和船家聊天。
船家问:“现在的局势这么乱,你们哥俩还出门干啥呢?”
李世民说:“就是北边待不下去了,才往南走想投亲靠友来着。”
“唉。”船家叹气,“现在南边也难着呢,前头我一个兄弟还跑来投奔我,说那边也反了,到处打仗,兵荒马乱的。”
他问李世民:“你们是打哪儿来呀?”
“太原。”
“哟,那走了好一阵子了吧,我瞅着你那兄弟身子骨像挺弱的,走了这么久真不容易啊。”
“都是为了活命啊。”李世民说。
“是啊,这年头,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
天上的星星逐渐连成一片,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慢慢飘到了半空中,我嗅着江面上带着鱼腥味儿的风,思绪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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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走得很快,不过三天我们就到了汉阳。这是汉水边的一个大埠头,码头上的船密密麻麻排成一线。
我们跟着人群排队往城门里走,守城的士卒们手握尖刀紧盯着那些挑着货物进城的人,时不时翻翻捡捡,遇见看上去软弱可欺的,便拿着刀佯装要划开货物的样子,直到对方求饶送上贿赂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