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了?我病了吗?为什么浑身这么没力气?我想对她笑,眼泪却不自主掉下来。我想对她说,我没事的,一觉醒来就能跑跑跳跳了,我还要和季子去曲江苑呢,上次他赛马赢过我了,我得赢回来,不然我怎么当他姐姐,他可比我小了三岁呢。
“殿下。”鸿雁说,“殿下想哭想喊,就哭出来喊出来吧。皇上和赵王,都不在了,您别憋坏了啊。”
哭?我为什么要哭?父亲和季子还在江都等我呢,不,我不能哭,我还要去江都找父亲,找季子,找母亲呢。
“殿下,您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碗热参汤?”这回是李世民的声音。
李世民,你不用回你的秦国公府吗?你不用回去和你那乱臣贼子的父亲密谋吗?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盗国贼,等父亲回宫,你们的末日便到了。
“殿下……”“公主殿下……”鸿雁的声音和李世民的声音交混在一起,搅得我头疼。
嘘,你们小声点,别打扰父亲和我说话,父亲说等我满十三后就册封我为新安公主,下嫁萧钊呢。
可是父亲,您要去哪儿?
父亲!
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在一场噩梦里,像是冥冥中有人在捉弄我,一切都在大业十一年春天父亲南巡后变了样。
李世民对我的监视突然间松了下来,门外重重守卫的兵士们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李世民还常来看我,每次都带上园子里新开的鲜花,牡丹、芍药或是海棠,装在水晶盘里。就像我和季子过去常常对他的表姐王氏做的一样。可惜,那些属于春天明媚的颜色都和我无关了。从此之后,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春天。
一日李世民来我屋里坐着,隔着屏风,我听他在外面对鸿雁问长问短,我闭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肯理他。
他却对着屏风说:“公主,别想那么多。振作起来,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泪水滴落,国破家亡,还要养好身子做什么?莫非养好身子让你们拿我这个前朝公主祭旗吗?
他见我始终不肯说话,叹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疑虑,立马叫住他:“李世民!”
他应道:“在!”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
“好!”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父亲被弑的事,和你们李家父子可有关系?”
“此乃逆贼宇文化及所为,臣父子毫不知情!”
“你敢发誓?”
“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我父亲杀你弟弟,你们不是怀恨在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臣以性命担保太上皇遇刺和臣父子无关。”
我听着他声音铿锵不像是在撒谎,又默然倒回床上。这事与他们无关便罢,若和他们有丝毫瓜葛,我拼上性命也要替父报仇。只是,宇文化及……他是父亲的亲信宠臣啊,还有宇文士及……南阳姐姐可这么办?我的心又揪成一团。
李世民又说:“公主放心,我父亲定当替先皇复仇,迎回皇后及随行宗亲。”
罢了,一群乱臣贼子,又有谁比谁可信,谁比谁忠心?你李渊也不过是做样子给人看,显示你并非不忠不孝之徒,好获取民心笼络门阀势力罢了。
我懒得再搭理他,合目睡去。
只是这梦里,也是不得快意的,梦里到处是父亲的影子,还有季子的哭声,他一声一声地喊着我“姐姐,姐姐”,喊得我一次次从梦中痛醒。
第二日醒来,鸿雁悄悄告诉我,昨日李世民以为我还有话,直愣愣地站了半日,等到鸿雁进来确定我睡着了,他才走掉。
我命鸿雁替我梳妆,我换上素白长裙,披上青纱,将长发松松挽成一个堕马髻,只用白花和珍珠装饰。
李世民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到了。
他打量着我的脸色,微笑着说:“公主已经大安了?”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相求。”我开门见山地说,鸿雁见我眼色早已将所有人都带出门外,将殿门关上。
“何事?”他脸色一跳,若有所悟。
“我想去江都。”
“什么?”他猛然一惊,连说几个不字,“绝对不可,万万不可,公主绝对不能出宫!”
我发问:“这大兴城全都在你们手中了,你们还扣住我做什么?”
“公主……”他为难地说,“现在宇文化及之众远在江都,一路又有窦建德和王世充的人马,兵荒马乱。就算你出了大兴城,怕也活不到抵达江都之时,何况宇文逆贼残暴不仁,若是意欲对公主不利可如何是好?”
“我不怕。”我说,“我去江都找母亲,要去江都见父亲和季子最后一眼,我还要将他们带回长安来,就算路上遇险也好,被宇文化及杀了也好,我也愿意。去陪伴母亲,替父亲殉葬,替大隋殉葬,我死亦无悔,被囚禁在这大兴宫中,每一刻都像在啃噬我的心。我听得见父亲的哭声,听得见季子在喊我姐姐……李世民,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他眉头紧蹙:“公主……”
“李世民,你弟弟被困在大兴之时,难道你从未想过来救他吗?你这一路朝大兴来,难道就没有替你弟弟报仇的意思?”我声泪俱下地跪在他面前,“李世民,人同此心,你还有父兄在侧,而我呢?国破家亡,只有孀母在堂,你让我去找她吧,我不怕引颈受戮,只要我能再见母亲。我再也不要当什么劳什子公主了!”
他被我拉着也顺势跪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眼睛里是狐疑是犹豫,但也有一丝怜悯和不忍。
我抓住他那点儿不忍,哀求道:“李世民,我的国破了,我的家亡了,大兴城住着的是我的敌人,大兴城外也到处狼烟四起,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就只有一个母亲了!你想想你弟弟,当他一个人被关在大兴城里时是多么绝望,他多想见你们!我求求你,只要你让我去见母亲一面,我任你们处置,杀也罢,软禁也罢,哪怕做成人彘我都绝不反抗,求求你!李世民,我求求你!”
我恸哭着向着他磕头,长拜不起,什么皇权富贵,什么公主王子,在生离死别面前,全都成了笑话。我只愿我的敌人能发一点儿慈悲,只要那么一点点,我便用我的残生和来世交换。
当天夜里,李世民带着我从春明门出走。我们两个人,两匹马,两张弓,除此外身无长物。他问我:“拉得开弓吗?”
我生怕他反悔,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拉得开,拉得开,百斤强弓都不在话下。”
他笑了:“这一路艰险难料,要小心再小心,牛皮吹破了不要紧,小命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答应带我去找母亲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反复问道:“你带我去?”
“是,我带你去,就我们俩,人少目标小。走陆路,取捷径,估计不出半个月就能和他们在半道遇上。”
“那你怎么办?”我问。
“陪你一起混进去啊,”他淡然地说,“不然怎么办?你以为就凭你那只会哭的本事,能见到贵人,全身而退吗?”
他说明白了,我反而糊涂了:“你同意放我出去了?还要带我去?”
“对。”
“为什么?”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面色从容,他说:“大长公主若此时自尽,传出去我父亲怎么顺利受禅登基?”
我看着他,心绪翻腾,一时无语。
出乎意料的,鸿雁并没有拦我,只默默替我打点好行装。月上梢头的时候,她送我到寝殿门口,声音低沉温柔:“保重啊,公主殿下,鸿雁等你的消息。”
我点点头。
别了,大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