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翠芝。她就横躺在那堆尸首之上,衣裳破碎,血迹斑斑,苍白的脸色,两眼茫然圆睁。她终究还是没逃过,终究没见着她的公婆。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这些离散,这些破碎,这些死亡,这些残暴,究竟是为什么?大兴城将我吞噬而后又把我撕成碎片,过往的那些欢乐岁月已经被火烧成灰,被刀划成碎片,被血溅得惨不忍睹。这样的宫苑,这样的大兴城,我简直一刻也挨不下去了。
大业十三年的冬天姗姗来迟,第一场雪直到十二月才降下,北风刮了半个月,路旁的槐树、杉树、柳树都已经叶落枝瘦,连平日里最不惧严寒的红梅都迟迟未见花苞。
这大半个月,我都被关在寝殿里,几次想见皇帝的要求都被驳回,于是我招来李世民,当面责问:“请问我与陛下骨肉至亲,因何不能相见?”
他狡黠一笑:“殿下与陛下并非寻常百姓,岂可以寻常姑侄一概而论?”
“好,我以大隋大长公主的身份要求面见皇帝,总可以了吧?”
照旧被他挡回:“陛下初登大宝,忙于政务,目前天下不稳,没有闲暇时间召见公主。”
“李世民,今日你父子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何苦还要拦阻我们见面?”我气极。
“公主贵为皇帝血亲,理当以国事为重,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我瞪着他那张俊俏的脸,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上扬,得意和嘲讽都藏在其中。我怒起,正欲呵斥回去,可话到唇边又陡然泄气,这天下已不是我杨家天下,我与这些屠夫讨价还价岂不是自取其辱?于是心一冷,泪也滚下来。
他见我落泪,面色稍缓,做一个长揖道:“公主还是好生静养,大病未愈,又何必再生些闲气?”
我闻言冷笑:“你如今飞黄腾达,双亲在侧,兄弟和睦,骨肉至亲一家共享天伦,我国破家亡之恨当然是闲气罢了。”
他神情一变,问:“公主莫不知我亲弟李智云是如何丧命的?”
“多亏了好父亲好兄弟才有此遭报应!”
“稚子何辜?”他额上青筋直暴。
“这话问你的好父亲去!”
“那公主也不妨去问问你的好父亲!”
“我父亲身为天子,统御万邦,都是你们这帮逆贼杀我百姓夺我河山!”
“你的好父亲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远征高句丽早就闹得民不聊生,又修大运河供他玩乐,关中大旱这么严重,他居然还跑去江都快活,百姓们早就不堪苛捐杂税和徭役之苦了!他也配做皇帝?也配称‘天子’二字?”
我气得浑身颤抖:“他不配,难道你们父子配?我且问你,大兴城内的一百多里坊的百姓现在安在?”
他顿时语塞,气恼地扭开脸,道:“军国大事,哪是你一个深宫妇人懂得的,我不和你胡搅蛮缠!”
“你们父子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深宫妇人?”我冷笑,“明明是乱臣贼子,偏要装得冠冕堂皇,好似救万民于水火,可笑!可鄙!”
他瞪着我:“难道你迫不及待想为你的大隋殉葬?”
我回瞪着他:“你若敢,我绝对不躲闪!”
他面色铁青地握着剑柄,怒火熊熊的双眼紧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剑,僵硬的神情也变了变,他问我:“你几岁?”
“不比你小!”我说,“我杨昀绝不畏死偷生,你要杀只管杀便是!”
他看着我,冷冷道:“公主这般好模样,这般年纪,又有这般心性,死在我剑下岂不可惜?就算你那暴君父亲忍心,我都不忍心。”语罢他弯腰做了个长揖,道,“下臣告退。”接着便推门而去。
我呆在当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直到三月,我都没有再见李世民。我躲在房里,把季子的花灯挂在床前,睡也守着它,醒也守着它,就连梦里我都化成精卫鸟,飞到花灯上,衔着石块填那波涛汹涌的东海,血溅到地上,再流入海中,慢慢地东海就变成一片血海汪洋,我就日复一日在那片汪洋中醒来。
过了正月,季子就该满十二岁了,父亲曾许诺他在皇城东侧为他建赵王府的。季子说,我的公主府要和他的赵王府挨着,这样我们才能常常跑出去斗草骑马。我想念他,想念母亲,想念父亲,甚至开始想念过去大兴宫的寂寞。
现在的大兴宫还是寂寞的,即使鸟雀都被春风吹醒了,一只两只三四只地飞到屋檐上鸣啭,紧闭窗户都能听见,但那声音也失去了欢快,连杜鹃都每日啼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鸿雁替我理出旧时春装,我看着那些绿纱红裙就伤感,此刻我再也不要什么镶着金线的石榴裙了,我只要回到我的大隋,回到我的亲人身边。
无事可做,我便临摹精卫填海的画。拈着画笔小心勾边,再把胭脂化开代替血色,我想把它做成纸鸢,等再见季子的时候,我们一起把它放掉,那时候,这个苦难的春天就过去了。
李世民再来的时候一脸沉重,我正俯在案上画画,眼皮抬都没抬,只当他是幽灵。
“公主殿下。”他开口。
我不理,继续用簪子挑起胭脂,化在井水里。这如血的殷红可讲究了,淡了太假,浓了又不易着色。我一边细细地研开,一边想着,这精卫的血比起人的血来,到底有什么区别。
“殿下。”他的语气殷切得可疑,“臣有件事要禀告殿下。”
我抬眼望向他,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薄之色。
“太上皇驾崩了。”
精卫的血染上我的裙子,一朵朵迅速洇开,那红红的一大片,恰似我梦里的血海汪洋。
我愣愣地坐着,看着李世民的嘴巴一张一翕,他说的每个字就像是窗外的鸟叫,我完全听不懂。
他说宇文化及谋反,缢杀了陛下,另立秦王杨浩为帝,正引众西归。
他说赵王也一同赴了国难,死在御前。
他说留守东都的王世充等人也拥立了越王侗为帝,年号皇泰。
他说……他说……
你们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我听见牙齿打战的声音,这天又回到腊月了吗?怎么通身像是浸在冰窖里一般,冷得就像父亲冰镇西域葡萄美酒的冰块?怎么没人生火盆呢?父亲不喜欢炭火的气味,总爱在铜鼎中放满满一捧百合,而季子最喜欢海棠花,萧嫔院前那棵西府海棠就是他种下的,快要开花了吧,只是这天又回寒,花季什么时候才来呢?等花季过了,父亲赏过了琼花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要给母亲看我这些日子写的字和练好的琴谱,她最爱的那首《广陵散》我也练得七七八八了。还有季子,他今年总不会忘了给我带纸鸢吧,又一年春天了,又一年春天了呀……
一股热流突然蹿上喉咙,我刚觉嘴里一片甜腥之气,便眼前一黑。
我不许鸿雁掌灯,清白的月色沁过窗纱落到床边,像是母亲低声唤我:“兰因,兰因。”又像是父亲的声音:“兰因,朕的小兰因。”我伸手去抓那缕月光,却扑了个空,它冷冷地看着我,像是此刻的大兴宫,那么冷,剔骨如尖刃。
我的眼泪是滚烫的,一滴滴滚到手背上。我用手紧紧压着父亲的手书,怕它丢了。丢了它,我就不是父亲的新安公主了。
“殿下。”鸿雁喊我,声音很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