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不是司马相如。”我正色道,“愔儿,你须记住,这世上有很多事,如果非要强求才能得来,那也就罢了。与其勉强得到,不如索性随缘。命里无时莫强求。”
愔儿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从未见过我一般。
我对他一笑,问:“姐姐要大婚了,你送她什么?”
李世民准备立后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听说魏征、褚遂良、房玄龄等都纷纷上疏谏言,杨晗身份敏感,若名列后宫甚至母仪天下了,李世民这十数年来建立的明君清誉都将毁于一旦。
我留神多问了一句:“国舅说了什么没有?”
月娘道:“听说他倒是未发一言。”
我点头,长孙皇后对自己这位亲兄长的判断,果然是对的。
传言李世民因为群臣的反对,勃然大怒,为了安抚杨晗,特许她回长安后独居紧靠立政殿的清玄殿,还大加厚赏,恨不得将整个府库都通通搬给她。
不知他们春宵一刻时是谁在当值,怎么那些甜言蜜语都透过帷帐传了出来,还从洛阳飞到了长安。
李世民说:“晗儿,遇见你我才知道春暖花开是什么滋味,后宫中的鲜花着锦都比不过你的笑容温暖。我征战数十年,心血都被冰封冻住,唯有你的鲜活的胸膛才能将它化开。”
杨晗道:“难不成杨昀姐姐那儿那么多花都教不会你什么是春天?”
李世民说:“不提她,咱们且乐咱们的。”
天下自有很多好事者,你得势时巴结,失势时便看笑话,可还有一些人,得势时便妒忌仇视你,你失势时她反而来冰释前嫌。韦妃便是这样的人。
当她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地灌在我耳中时,我知道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此时哪怕我稍微动动眼角,她都会觉得我是欲哭无泪,于是她心中多年的怨恨便能一泄而尽。
所以我只能笑笑,扭头对她说:“皇上不在长安,敬儿的婚事还烦劳贵妃多操心了。”
敬儿被许配给卢国公、左领军大将军程知节之子程怀亮,程知节是追随李世民多年的老臣,在玄武门事变中曾立下汗马功劳。早在贞观七年,李世民就为他们订下婚约,如今待敬儿长成才完婚。
终于,李世民特封程怀亮为驸马都尉、左卫中郎将,命敬儿的嫁妆按照当年长乐公主嫁长孙冲时的规格来置办。
敬儿在出嫁前一晚,跟着我睡在华章殿前。她穿着大红的睡衣,乌泱泱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更显得肌肤如雪。她依偎在我身边,喃喃道:“娘亲,敬儿好多年都没跟着您睡了。”
我“嗯”了一声,她幼年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就已是及笄的年岁了。
“你离宫之前,我常跟你睡来着,结果这一分开就是七年。”
“敬儿,娘亲愧对你们三个。”
“不,我们都知道,娘亲即便在宫外也是时时刻刻念着我们的。”
我感动得鼻子一酸,将她的头揽至怀里,她枕着我的臂膀,闭着眼喃喃自语道:“其实敬儿一点儿都不想嫁人,留在宫里多好。陪在娘亲和耶耶身边,一直这样。还有云汉哥哥和云川都别离开长安,我们一起在宫里,永远不长大……”
第二日四鼓时分,鸿雁便来催我们起床。梳妆台上鸿雁已经将胭脂、水粉按照颜色浓淡排成一溜了。
侍婢们正在门外等着,敬儿按规矩沐浴后,换上金银线交织绣着牡丹和鸳鸯的嫁衣端坐在齐人高的铜镜前。
我从侍女手中接过乌木梳子,站在她身后替她将松松挽成一个髻的乌发散开。我一边梳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镜子里敬儿哭了,侍立在一旁的鸿雁也哭了,我忍着泪从袖中抽出帕子塞给敬儿,嘲笑道:“大喜的事也哭。你耶耶是将你嫁了,又不是要将你卖了。”
她对着我镜中的影子道:“娘亲,外婆进宫的时候,曾对我说她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亲自送你出嫁。”
我咬着下唇勉强点点头,我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手中只管忙着用八八六十四枚小金花簪将她头发束成新娘髻。
“我还担心,当我出嫁的时候,你会不会也不在。就像云汉哥哥成亲时一样,拜高堂时独差你一人,如今倒好了,您回来了。”
门外管弦声起,吉时到了。我替敬儿戴上凤冠,在鬓角各簪上两朵粉色珊瑚雕的牡丹。通身打量过万无一失后我便催她道:“快,出门子了。”
太极宫中到处是红绸锦缎,宫人们都应景地换上红装,手持红灯笼笑逐颜开地将回廊站满。待九十九声礼炮响过,宫人们将手中竹篮里兜着的早晨才新采的花瓣撒得漫天都是,李世民和我并立接受新人的拜别,喧闹的人声里,我看不见红盖头下我的女儿是否哭成了泪人。
等迎亲的马车前呼后拥地离开,驶向敬儿的清河公主府,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李世民搂过我的肩膀,我们一直望着敬儿离开的方向。
“我们都老了。”他沉沉地说道。
杨晗来华章殿时,已经是夜深人静时。
她重重推开门,“吱嘎”一声,惊得正在静卧看书的我一震。
正在榻边守夜的鸿雁唬了一跳,说:“谁呀?这大晚上的?外面的人呢,怎么也没人通报?”
还没等鸿雁披衣去看看怎么回事,杨晗已经进了内室。她撩起帘子,笑眯眯地望着我:“姐姐这么早就睡下了?”
她身穿粉色襦裙,上衣是鲜亮的绿,耳边的祖母绿耳坠子在烛光下一晃一晃,多年未见,她的容颜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那双狭长妩媚的吊梢眼,如今更加晶亮,原本丰满的双颊也清瘦下来,从前甜美的笑容,也染上了深宫中常见的沧桑--像是被黄沙万里烟尘打磨过后的圆滑。
“多年未见,我都认不出妹妹了。”我放下书,说。
“姐姐倒是没变,可见出宫多年,陛下对姐姐还是多加眷顾。”
“不比妹妹在宫里。”
她一笑:“姐姐可是怪我抢了你的郎君?可是,姐姐当日离宫而去,没人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你走了,这后宫中我们杨家的势力微弱,连阴妃和燕妃都时不时受气,何况我呢?我若不想办法自保……”
我打断她:“妹妹不用说这些,妹妹对审时度势的精通,我早就知道了。当日皇后在,都未曾阻拦过你,我今日哪有资格。不过,妹妹深夜来,不会是来向我解释这个的吧?”
“自然不是,”她在榻边不请自坐,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今日是特意来感谢姐姐当年救命之恩的。”
“妹妹记性真好。”我笑着说。
“这么多年来,妹妹未曾忘却姐姐当日大恩,所以陛下每次诉说和姐姐的心结时,我总是多加劝慰,让陛下多体谅姐姐。”
“我对此也曾有耳闻,多谢妹妹费心周全了。”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姐姐帮忙。”
“妹妹太看得起我了,普天之下你要什么便能有什么,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
“不错,陛下是宠爱我,他想立我为后,但是魏征那起子老家伙死抓着过去的事不放,陛下是明君,虽然恼火却在明面上又不得不听他们的,所以我们思前想后,想出一个办法能够两全其美,只希望姐姐成全。”
“愿闻其详。”
“我改名杨昕,过继到你父亲名下,和你是亲姐妹而不是堂姐妹,对外称武德初年我和你同时进府。而你的幼子幼女算是由我所出,到时他们也变成嫡子嫡女出身,无论封地还是陪嫁都将好得多。那个杨晗就让她死在那年的玄武门吧。”
“这主意是你的,还是李世民的?”我问。
“自然是陛下的。”
“他既然已经有办法了,你又何必来求我帮忙呢?不管是你的名分也好,还是我的孩子们也好,他身为天子若一意孤行,谁还能拦着?”
“我只是想,这事儿如果由你提出来便更好了,”她说,“一来呢,你也能重获陛下欢心,二来呢,那帮外臣若是听见了,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一脸按捺不住的得意神情,似乎皇后之位已经触手可得了,点点头,说:“只是这样吗?好,我明日就去见他。”
她没料到我的爽快,怔了怔,立即堆出笑来,说:“真的?那就有劳姐姐了!姐姐的大恩我没齿难忘,将来一定设法报偿!而且,到时这后宫中就是我们姐妹的天下了!”
我微笑不答,她张扬势利的个性在这深宫多年的冷寂里竟然毫无消损,反倒益发凸显,看来人之本性,真是比如泰山之难易。
她走后,鸿雁问我:“你真的要去蹚这股浑水?”
我笑笑,反问道:“去请李世民立她?我若愿意管这是非,当日何不一早为自己争呢!”
鸿雁摇头:“这杨晗啊,还是这样,以为天下人都在她股掌之间呢。”
第二日见李世民的时候,我着盛装行大礼,跪拜道:“听闻陛下欲新立皇后,臣妾特来道喜。”
他错愕道:“昀儿,你今天是在玩什么呢?”
“臣妾一来道喜,二来有几件事想要问问陛下。”
“你有什么就说呀,何必这样,”他见我神色严肃,知道不是玩笑,便上前来拉我,“起来说话。”
“不,这几件事,不是杨昀问你的,是淑妃问陛下的,礼数周全是必须的。”我正色道。
他盯着我,面上又尴尬又无奈,只得在我对面坐下,叹口气,道:“有什么就说吧。”
“第一件事,杨昀哪来的亲妹名唤杨昕?”
他一愣,瞬间明白我的意思了,面色沉了下来,皱着眉说:“杨晗去找你了?”
“陛下立后,本是天下人之幸,臣妾不该说什么,只是臣妾想问问陛下,我父亲死后族人所为,您不是不知,如今让她借我父亲之名入籍,你觉得此事妥当吗?”
他不语,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而且,立前隋公主为皇后,难道您不怕和您一起浴血沙场的臣子们伤心?杨晗的身份,前朝知道的人不少,您这样偷天换日试图瞒天过海,又让那些当日为您登基抛头颅洒热血的秦王府旧臣们如何想?”
“所以我早就和她说过,这个方法根本不可行,可她还是去找你了。”他说。
“第二,听说陛下要把愔儿和昭云过继给她,可有此事?”
他吃了一惊,问:“这也是她说的?”
“是。”
他叹口气,道:“昀儿,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他为难地看着我,道,“我从来没想过要难为你。”
“世民,杨晗当年动过杀你的念头,你知道不知道?”我问他。
“观音婢和我说过,”他说,“不过,当时各有其主,就像魏征也劝建成除掉我一样。”
“你觉得杨晗和魏征是一样的人?”
他看着我,说:“昀儿,杨晗和你,还有观音婢都不一样,她比你们简单、爽快、热烈,我不知给你什么能讨你欢心,我让愔儿送那首《白头吟》给你,就是希望你哪怕能表达一句不满。可你呢?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当年离宫说走就走,你从来不信任我能给你你想要的。而观音婢呢,时时刻刻知性隐忍,面对你们,我总觉得无能为力。唯有和杨晗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青春少年。她是有很多毛病,但……”
“李世民,你真的老了!”我打断他,“皇后待你至亲至诚,如今你却为杨晗这样两面三刀的势利之徒这样拿她作比,你忘了她对你的规谏吗?”
说到一半,我突然哽咽,跪在这空荡荡阴森森的大殿里,我好像回到刚接到父亲去世噩耗时,只觉得滑稽可笑,只觉得孤立无援。我看着李世民那张熟悉的面庞,很想像当年那样放声大哭,哭掉那些无法排解甚至不能言说的悲哀。
他看着我,无奈道:“立她为后这事,到此为止。”
这事是到此为止了,那其他事呢?李世民的日渐昏聩,像扎在我心口的针,我不敢信,却时时刻刻都被那疼痛提醒着,他不再是当日的那个人。
据说杨晗大发了一通脾气,她在李世民面前又哭又闹,说我口蜜腹剑,十足的奸诈小人。李世民没理她,反倒是让人给我送了几盆幽州进贡的花来。
只是啊,他夜宿华章殿的日子比雨季里的晴天还要稀少了。
4
一日午时,李世民气冲冲地进了华章殿。我正带着昭云和李福睡午觉,他不待鸿雁通报,径直闯入内室,将手中的奏折往案上一砸,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当的好母亲!”
我正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被他这一声吼吓醒了,睁开眼一看,却见他满面怒容。
他说:“这几日朕接连收到几份弹劾的奏章,先是李愔恣意游猎,师傅出言谏止,他反倒闹起来,挥鞭将师傅打了一顿。再是李恪,正值春耕时他却出门田猎,踏坏民田无数,长史权万纪写信弹劾来了!你看看,这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昭云和李福被吵醒了,睁着眼木呆呆地望着震怒中的父亲,我赶忙唤来鸿雁将他们带去偏殿。
掩上门后,我拾起案上那几分奏折看了起来,果然,这两个孩子都接二连三地犯事。
“先是愔儿娶王妃的事儿,推三阻四,哪个儿子像他这般骄纵?再来,恪儿续弦的事儿你也由着他,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你这儿倒好了,一切任由他们自作主张,那还要我们做父母的干什么?”
我本想回道:“那你当日娶我,可是奉了谁的命?”但转念还是忍下了。
我“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首在地上谢罪道:“臣妾管教无方,儿子犯错母亲难辞其咎,恳请陛下从严发落。”
李世民没料到我会如此,于是呆了呆,半晌没说话。良久才将我从地上拉起,叹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我低头道:“教子无方本是臣妾的罪过,还请陛下发落以儆效尤。”
他托起我的下巴,盯着我说:“昀儿,你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是陛下忘了杨昀了吧。”我含着泪看着他已经出现衰老痕迹的面容。
“我没忘,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暗夜中火光下你含着泪喷着火的眼神,一路去建康时你的傲骨和脆弱,还有你对我说永以为好时的娇媚……”他用力捏着我的下巴,眼里似痛似怒,“可现在的你……”
“陛下,我们都老了。恪儿和愔儿都长大了,你已经不是当时的李世民了,而我怎么还能是当日的杨昀?”我流着泪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