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行?”他说,“杨晗都可以这么多年如一日,为什么偏偏你不行?”
我苦笑着从他手中挣扎开,因为杨晗不爱你,杨晗不爱她的亲人儿女,因为杨晗只爱自己啊。
可是,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连爱都是错了呢?
恪儿被罢去安州都督一职,只任安州刺史,愔儿被罚俸三个月。他们回京受罚时齐齐跪在华章殿前。
大日头底下,他们的汗滴湿了一大块砖地,花香熏得人直发晕,鸿雁劝我道:“公主,算了吧,两个孩子都知错了。”
我盯着案上青烟袅袅的香道:“跪完这炷香。”
可这香像是要一直烧到天尽头般,我熬着熬着,好不容易才待到它一寸寸化成白灰,我走到廊下站在他们面前:“你们今日跪在这儿,我也有错。若不是我当日离宫,对你们疏于教导,你们也不会如此。”
他们低着头跪得笔直。
“所以我已经向陛下提出罚俸半年以惩戒我失职之过。”我看着他们,“你们自小,我便没有说过什么庭训。现在说,虽然是亡羊补牢,但我希望还不至于太晚。你们听好了,不管你们的耶耶是怎么放纵宠爱你们的,你们都给我记住下面的话。”
“恪儿,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问。
“谨慎恭敬。”
“愔儿,你的呢?”
“沉默寡言。”
“你们生来就不是普通的孩子,恣意妄为这种词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皇宫里。在你们小的时候,我努力让你们保有与生俱来的纯真,你耶耶疼爱你们也便由着你们自由成长,可现在我发现我们全然错了。你们生是皇子,就必须接受这个命运。不能做自己想做的,要做自己应该做的,别问自己喜欢什么,要问自己不能干什么。
“在这座皇宫里,从你们耶耶到扫地除尘的宫人,每一个人都没有自由。耶耶要做万民表率,时时接受谏官的谏言不得任性妄为;宫人们要听命于主子,将个人意志抛开。你们也是同样,即便你们长大了离开了这座宫殿也是如此,实际上你们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宫殿,你们永远背着它在生活。所以,你们永远都要记住自己的本分和责任。
“在古往今来的皇宫里,多少皇子无辜受难,就像你们的舅舅们,都不得善终。你们生活的世界,不是只有钟鼓馔玉,还有很多血腥残暴的陷阱,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去粉身碎骨。到时候就晚了。你们明白吗?”
他们点头。
“你们有什么打算?”
“回封地。”他们答。
“若是耶耶哪日心情爽朗要留住你们呢?”
“我们会谨记娘亲的话,谨记自己的本分。”
“恪儿,要是李泰再拉你住在他府上彻夜长谈呢?”
“恪儿一定婉言谢绝,连同太子那边也一并如此。”
我点头,恪儿又补充说道:“包括续弦一事,恪儿也会遵照耶耶的旨意办。”
他未抬头,但我却仿佛看见他倔强的唇角在颤动。
在帝王家,爱就是一种错误。
这件事很快烟消云散,李世民气消了之后,又给儿子们官复原职加俸打赏。一日我在月娘宫里和她们俩闲聊时道:“这李世民真是慈父败儿。当日李渊管儿子们可比他严多了。”
“可不,”月娘叹气,“连对佑儿都是的,赏起东西来要什么都给,全然不怕把孩子惯坏了。虽然终日忙着挑师傅教他们,但他自己给他们撑腰,孩子当然有恃无恐。”
“咱们几个的混世魔王们倒还好,”明媚说,“最多养成纨绔子弟习气,嫡出的那几个就糟了。”
月娘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又是李泰和太子的事儿?”
明媚点头:“他不是写什么《括地志》吗?特引进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人参与,另外还有一些王公贵族乐于攀龙附凤,长安人都说现在魏王府比当日的秦王府还要热闹。”
“那太子那边……”
“自是不高兴的。说来也奇了,原本好好一个孩子,怎么陡然一下全变了?”
“他怎么了?”我问。
“长孙皇后在时,东宫生活简朴无比,如今花销巨费,还有人称他在东宫养着歌姬戏子,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陛下发怒,已经责骂过他几次了。”
我还没说话,月娘提醒我道:“和李泰亲近的那几个,例如平阳长公主的儿子柴令武、房玄龄的两个公子不都和恪儿关系亲近吗?你得提醒他,别陷入党争中。”
我点头。
是夜,鸿雁替我换上月白底皴染青花纱裙,配浅绿色半臂,将头发重新梳成他最喜欢的灵虚髻,发髻前簪一朵青绿转白的玉芙蓉。
我到时,李世民正在立政殿里看书。内侍通报后,他抬眼一看,见我立在门边,微微一笑,说:“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待我走近,他又说:“还穿得这么漂亮!昀儿,不是鸿门宴吧?”
我说:“臣妾正是无事不敢登三宝殿。臣妾有一事相求。”
“说吧。”
“臣妾听闻东宫近日来花费甚巨,请陛下多加约束,以正太子楷模。”
“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他神情一变,声音里顿时像是有刺人的冰棱。
“皇后去世前曾托付我照顾陛下父子,避免陛下与太子之间被小人离间。”
“你的意思是,我被小人蒙蔽了?”
“陛下英明,自然是不会,但是太子年幼,陛下若不多加管束,只怕会被人乘虚而入。”
“这你不必操心,我已经为东宫挑了严师。”
我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还请陛下将魏王调往封地。”
他面色一沉,问:“杨昀,这话是谁叫你来说的?”
“没别人,是杨昀自己的想法。”
“你怎么开始管这些事了?”
“臣妾是为皇上担忧。”
“为我担忧?”他挑起眉毛,神色似疑还谑,“你为我担忧什么?”
“担忧当日玄武门事变重演。”
“滚!”他突然怒吼起来,额上青筋直暴,指着门外重重花木对我喊道,“给我滚回你的华章殿里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回华章殿的,这一路上我只听见李世民在我耳边吼:“滚!朕再也不要见你!……”终于勉强踏进华章殿,我便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似乎是鸿雁上前来将我扶上床盖上锦被,她说什么我全然听不见,我眼前晃荡的始终是李世民那张怒发冲冠的脸。
他让我滚,当年舍出性命来送我去建康、发誓要倾力对我好的人如今要我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无可脱矣。
我躺在床上,浑身像泡在火里一般烧灼着,我觉得自己快要烧成灰了。我不停地背着幼年时父亲一句一句教我的《诗经》,可为什么这些句子都这么哀戚呢?为什么就没有为女子而作的欢快的歌?
李世民最近干脆夜夜宿于清玄殿,连孩子们要见他也要去清玄殿。敬儿回宫几次,我都让鸿雁将她借故挡在门外。我告诫鸿雁,千万不能让孩子们知道我和李世民的事,我不想他们伤心。
不多久,杨晗就怀孕了。
5
深宫里的时光快得简直是白驹过隙,孩子们仿佛在一瞬间就长大了。但是那些没有欢声笑语围绕的午夜却漫长得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我躺在榻上,听着院里风吹过花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走进院里来了,可一会儿又走远了。
鸿雁照旧按照花期采花晒花,院子里装满花蜜和干花的坛子一罐一罐堆在墙角,某日一小宫女路过失言道:“呀,怎么像是掖庭宫里装骨灰的坛子。”
可不是,除了敬儿偶尔来之外,这华章殿也慢慢凋落成一片死寂之地。
月娘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怒我不争。她说:“不过就是一个人不来罢了,你又何必像三魂没了七魄?少了他一个,算得了什么?”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个人就像我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