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不知道这宫里是怎么回事儿?”鸿雁说,“往后他没了母亲,还不知怎么好呢。”
李福看样子话还说不齐整,嘴里只一味地发出“姆妈”的声音,乌溜溜的眼珠子活脱脱和杨婕妤一个样子,我心酸道:“不还有父亲吗?”
“一个奶娃娃没了亲娘……”鸿雁摇头,“日子不知多艰难呢。”
他将头偎在我怀里,小嘴巴巴地吐着泡泡,浑然不知他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孩子就留在我这儿吧,我去和李世民说。”
“你要收养福儿?”李世民刚见面时还一副冷面孔,此时一听我说收养李福的事儿,他惊讶得忘了摆脸色。
“不然你让他一个奶娃娃怎么办?”我说,“韦妃那慎儿还小,只有我那儿方便些。我和他母亲也沾亲带故的,如今人不在了,我替她照料也说得过去。”
李世民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走到我面前,目光沉沉,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将她赐死吗?”
我俯身道:“臣妾不敢妄猜君意。”
他一把拉起我,皱眉道:“别和我来这些。谁要看你这样?”
我不语。
他叹口气,拉我在身边坐下,道:“本来我打算将她降级了事的,韦妃也答应了,可偏她不依不饶的,口中念道是有人暗害她。我气恼之下便问到底是谁害她,结果她说是你。”
“我?”我唬了一跳,怎么会是我?
他点头:“她说你回宫后嫉妒她恩宠正浓,于是百般刁难,上次那件衣裳也是去你宫里穿的,不是你告状还会有谁。”
“还真不是我。”我说,“她这回可猜错了。”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她越说越离谱,最后竟然说你鼓动恪儿留京就是为了好让你登上皇后之位,恪儿也能取太子而代之。”
我大吃一惊:“皇上,这可是没有的事儿!”
他看着我,无奈一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若有这个心思,何至于当日又出宫去?而且,我们之间怎么会有这种误会?但是她口无遮拦到这种程度,我必然是不能留她了。”
我沉默下来。
“她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这些事儿在她心里存着已久了。皇后在,这后宫安安宁宁的,如今她不在了,便翻了天了。我若还留着杨婕妤这样的人,以后还指不定闹什么乱子,这样的妃嫔又怎么能教导出皇子公主来?后宫干政本就是大逆不道,何况她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赐她一杯毒酒一具全尸,也是对得起她了。”
李世民见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便拉过我的手问:“又想什么?莫不是唇亡齿寒,你又想着出宫避难躲过我这帝王嘴脸去吧?”
我摇头,缓缓道:“皇上,放恪儿、愔儿外任吧。你将他们留在京中,不是为他们好,反而是害了他们呀。今日杨婕妤如此你能明辨是非,若是他日说的人多了呢?您英明神武能裁断,但不代表太子这么想,您又何必给他们埋下这祸患?”
李世民沉思着,久久不语。
3
就这样,李福在华章殿里留了下来,昭云很喜欢这个弟弟,总是从花篱上找些奇奇怪怪的小野花来打扮他。我和鸿雁见他们玩得不亦乐乎相视莞尔。
为了李福,李世民追封杨婕妤为贵妃,陪葬昭陵。
这个女人,无论是用愚蠢或者单纯来定义,都是一个悲剧,但是这个悲剧是谁造成的呢?是时代,是姓氏,抑或她自己?
后宫中都在盛传是我借故害死了杨婕妤,意图争宠。这就是后宫,无论改朝换代多少次,朱红色的檐廊下、雕着精美窗花的金琐窗里住的是什么人,永远都是这样--飞短流长是寂寞的人的欢愉。他们热衷于凭借想象制造消息又传播消息,苛待被冤枉的人,恐惧阴谋却又像乌鸦喜欢腐尸一样阴暗地喜欢阴谋,为各种阴谋滋生准备着营养丰富的土壤。
杨婕妤的死就像突如其来划过天际的流星,只那么一会儿便燃烧殆尽。很快,宫里又恢复平静,就像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似的,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她的名字,她年轻的身躯被埋葬在昭陵的黄土中,而她的痕迹却被这种冰冷的宫殿永远地抛弃。
只剩下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儿。
一时间,华章殿变成市集,每日来串门的妃嫔们不知多少,她们自以为聪明地嗅出皇帝的心思,以为下一任立政殿的主人必是我无疑,实际上她们都错了,李世民来华章殿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看出他眼中的疲惫,也能感觉到他蕴藏在逐渐衰老的肌肤之下越来越膨胀的帝王脾气,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徒然地看着他,幻想着他还是当日一路偕行去建康的李世民。
很快,恪儿和愔儿就奔赴了安州和益州,走之前愔儿来向我抱怨,说益州山长路远以后一年才能回京一次。我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李世民在临行前专门写信勉励恪儿在外要“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还为他的幕僚人选大费周章。他兴奋地和我说:“朕任命权万纪为恪儿的长史,他素来憨直,恪儿果决,他必能为良佐。”
朝堂上关于李世民偏爱李恪、李泰的消息越来越盛,我只能祈祷着恪儿离开长安后能躲过这些是是非非。
一日刚下朝,李世民便兴奋地握着一道奏疏来华章殿,他快步走进院子,大声说道:“昀儿,安州来了奏报,说恪儿甫到任便命人疏浚河床,从府库中拨出自己的俸禄替当地人缴了三年杂税。”
我正在浇花,闻言停下手中的事儿,朝他看去,只见他面露喜色,两撇胡子兴奋得恨不得飞了起来。
他得意地说:“他们都说朕是慈父败儿,成日说些什么不让吴王治国不妥的话,如今他们都没话说了吧,连魏征都说‘吴王有乃父之风’,权万纪也写信回来说吴王礼贤下士,对他恩遇有加。虎父焉有犬子?朕已经决定发布封建令,效仿周朝将诸王的封地分封下去,待来日,我大唐必当蒸蒸日上,大周绵延八百年,我大唐就是子孙代代八千年又有何问题?”
小昭云见父亲高兴,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起来,李世民将昭云抱在怀里,父女俩开怀大笑。
熬过多事的夏天,长安的秋天姗姗来迟,那些苍老的桂花树只开出零星的黄花,李世民早春命人种下的新树还未长成,稀薄的桂花香让整个宫殿奇异般地冷清。有人开始传说宫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有的说霞光阁里常有哭声,有的却说东北边的李渊曾住过的永安宫里常常听见有人在叹息。
听到这些闲话,昭云问我:“娘亲,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吗?”
我抱着她,像骗自己一般哄她道:“不,不会的,人死了会去到一个好地方,怎么还会留恋这尘世呢?”
新年的时候,诸王回长安述命。恪儿回来了,可崇静却未一同回来,她在赴安州不久就因难产而亡。
我见到恪儿的时候,他一身白衣,容颜清减。十八岁的少年痛失爱侣陡然间像老了数岁一般,眼神中有了风霜的痕迹。
“崇静若在,一定希望你多保重。”
他点头:“恪儿明白。”
“崇静棺柩你什么时候运回长安?”
“我不打算将她带回长安了,父亲下令封建,安州以后就是我的封地。我就将她葬在安州的王子山上,待我以后死于安州任上再一同归葬昭陵便是了。”
我张张了嘴,不知能说什么,恪儿越沉静就越叫人心痛。我只能让愔儿多陪他四处散散心,可能治愈丧失所爱的痛的,唯有时光而已。
可李世民不以为然,他命人找来兰陵萧家后裔时任并州都督的萧龄的次女萧从之画像,他告诉我,萧从之自幼喜文墨通音律,才貌堪称一绝,和恪儿正是佳偶天成,由她来续弦吴王妃最是恰当不过。
“崇静尸骨未寒,恪儿还在伤痛之中,现在提这个,只怕他不会有心思。”我说。
“恪儿还没有子嗣,吴王妃的位置不能长久地空悬吧?朕已经决定了,将萧龄的侄女萧丽颜赐给愔儿,而这个萧从之就做恪儿的正妃好了。”
“陛下还是再多商榷一下,恪儿的事缓缓再定吧。”
他突然皱起眉来:“昀儿,你到底怎样才满意?从你回宫后,朕一直三番五次讨你欢心,你希望他们兄弟能躲开流言飞语,于是朕命他们去了封地。这兰陵萧家与你也是旧亲,对于他们来说这妻族也是屏障,有何不可?其他皇子的婚事莫不是由朕主理,皆无异议,怎么到你这儿,我说什么你都要反驳呢?难不成你真像杨晗说的‘公主病惯了’吗?”
他那句“杨晗”一出口,我浑身打了个寒战,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顿觉自己失言,却又在气头上不肯罢休,于是卷起画像,气咻咻地说:“罢了,朕今日累了不想和你争执,朕走了,你自己歇着吧。”
当我将李世民的意思转述给恪儿的时候,他怒意勃然,紧皱浓眉,声调僵硬道:“娘亲,崇静三年丧期未过,孩儿不想提续弦的事。”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耶耶也是希望你能早日膝下有子嗣,你远在安州,府中没有个主母替你操持着怎么行?”我温言劝道。
“耶耶不也没有续立皇后吗?”恪儿突然顶道,“难不成耶耶有丧妻之痛,我便是草木之人一概无知无觉不成?”
我讶然,赶忙说:“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怕你孤单于是去求你耶耶替你寻谋的良媒,与你耶耶无干。”
恪儿盯着我,目光灼灼,良久才说:“娘亲,恪儿知道你当日为什么避出宫去,也知道你为什么撺掇着耶耶放我和愔儿外任,也明白您不让我掺和太子和青雀之间事儿的缘故,但是娘亲,总不能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是皇子,就得一辈子这么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吧?我已经从长安避去安州了,总有些事儿是我自己能做的吧?我不敢有什么要求,只期望在续弦这件事儿上能缓一缓。”
我无法拒绝,在儿子诚挚坚定如烈日的目光下,我只得答应下来。
和李世民连年累月的争吵让我疲惫,我开始反思回宫到底是对还是错。这十几年帝王生涯磨掉了他的温存和耐心,他变得刚愎自用,变得专断,变得好大喜功,即便在前朝还是一如既往地从谏如流,但在后宫的脾气却愈加暴躁了。
我时常想起长孙,想起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无事时我便攀上后苑的山坡远眺昭陵的方向,心怀感慨,她的遗托我只怕终究是要辜负了。如若有一天承乾的太子位发生动荡,只怕我也无能为力,李世民再也不会听我一句了。
愔儿完婚后李世民便将他留在身边,开春他去了洛阳游兴,便嘱愔儿随侍在侧。愔儿和恪儿不同,生性豪迈,在他眼中那些蛇蛇蝎蝎的繁文缛节都不过是一纸废物,前日间才听说有人弹劾他整日游猎,李世民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果真我李家子孙。”
我无奈,在他成长中我错过的那七年是怎样都无法弥补了,如今也只能稍加规劝,随他去了。
太极宫里,我陡然间变成孤家寡人,除了昭云和李福承欢膝下之外,我只能和月娘、明媚偶尔闲聊做伴。
月娘说这混沌十年间的宫禁生涯如同一梦,孩子来了,孩子大了,孩子又走了。李佑去齐州赴任多年,这回去连舅舅阴弘智都一块儿带上了。原本就无事可忙的月娘一下子更觉空虚,我和明媚劝她和李世民说说闲时出宫散散心,即便随李世民去东都白马寺礼佛也好过闷在屋里叹长日漫漫。
她撇撇嘴:“我懒得求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有年把不怎么说话了,他懒怠理我,我也懒得找他。各过各的清闲。”
明媚接嘴道:“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他上次来还是为了贞儿(明媚的儿子),这宫里现在能时常见到他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明媚看着我:“论起来,咱们这位亲戚心计手腕真是我们当中最强的。”
“若是舍得,你也能做。”我说,“但你能像她那样,什么都舍得吗?”
月娘咂舌:“我不行,像她那样还能和杀了自己结发丈夫和亲生儿子的仇人同床共枕的,还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到如今我还真服了,她还真不是寻常人。”我说。
“这回她不也跟到洛阳去了?可惜没名没分的,终究不是个事儿。”月娘道。
旬月余,从洛阳竟传来消息:李世民欲立杨晗为后。初春时惊雷乍响,春笋新芽也纷纷冒了起来,可这热闹都还比不上被这消息炸开了的后宫。
翠红进宫时日短,偏好听这些闲言碎语。一日鸿雁听到她在廊下和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大杨妃倒了小杨妃死了”,便喝止道:“长天白日的,那么多花等着浇,你们在这儿闲嚼什么舌根?”
其他人散了,独翠红不服,对鸿雁嘟囔着:“鸿雁姐,怎么她们都说我们娘娘失宠了呢?皇上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那么宠娘娘的,怎么立了旁人做皇后?”
鸿雁斥道:“诋毁皇上是要杀头的,你有几个脑袋可丢的?皇上是皇上,他爱立谁就立谁,咱们管得着吗?”
鸿雁怕我伤心,于是不敢把这话告诉我,可我到底还是从翠红嘴里听说了。
她问我:“娘娘,你可伤心?”
我不答。
对于李世民,从前是不能有那份心,不愿有那份心,现在确实但愿没有那份心,只恨有了那份心。
正当宫里议论纷纷的时候,李世民却让愔儿带回一封信来,锦书中却是卓文君在司马相如欲娶妾时所作的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我看着锦书,啼笑不已,问愔儿:“你耶耶说了什么?”
愔儿看着我,摇摇头:“耶耶只说把信带给你,再让我瞅瞅你看到这信是喜还是怒。”
我信手将信揉成一团,朝纸篓里扔去,嘱咐鸿雁道:“等会儿记得把纸篓里的废纸都拿去烧了。”
愔儿瞅着我,面上露出担忧之色。他问我:“娘亲,耶耶立了他人,你到底恼不恼?”
“我恼又怎样,不恼又怎样?他是皇帝,要立谁便立谁,难不成我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
“可父皇的意思……不是让你效仿卓文君吗?”愔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