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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云站在门里揉着睡眼问我:“娘亲,你天明时能回来吗?”
“一定的。”
“那你回来时能给昭云带云片糕吗?”
“昭云乖乖地听翠红姨姨的话,娘亲就带回来。”
“好。”她奶声奶气拉长音调应道。
沉沉夜里,空气依旧灼人。马车飞奔在阒寂无声的街道上,出了新昌坊一路往西朝朱雀门而去。四周坊墙上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招惹着正四处寻觅同伴的萤火虫,我听着外面“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和偶尔开合的城门的巨响,内心忧惧不安。
长孙皇后病危,要见我,从这两句话中我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似乎平静的生活也将要随着长孙而去,而她,要见我做什么呢?
领路的人将马车停在空旷的偏门外,他引着我跳下车和值夜的宫人耳语了两句,对方将灯笼举起在我脸上照了照,便从腰间扯出沉甸甸的一大串钥匙找出一把来颤巍巍地将门开了。
这座宫城的气息无论阔别多少年依旧清晰猛烈。我走在去立政殿的路上,朝华章殿和齐云殿的方向望去,在苍苍月色间,只能看见重重飞檐默然眺望着远方。
夏莲站在立政殿前等着我们,一见到我们的身影立即着急地招手。
她说:“娘娘等了您半个晚上了,快着吧,等会儿御医又来请脉了。”
我将散落在鬓边的头发挽至耳后,理了理一溜小跑后乱蓬蓬的裙摆,低着头跟着夏莲进去。
我原以为立政殿此时应该灯火通明,御医、宫人穿梭不休,却没想到殿间烛火微微,若不是那一股子药香,丝毫辨不出主人正在病中。
夏莲带我进得内室,只见春明一人服侍在侧。长孙卧在榻上,几年不见苍老了许多,原本丰腴的面容此刻也塌了下去,面上两团潮红衬得整个人病态又虚弱。六月天,外面正是流火的季节,她却枕着缀着流苏的锦缎厚枕头盖着层层叠叠的衾被,双目微闭,口中在费力吸着气,虽然听得出她在尽力压抑,但气流的嘶啦声依旧清晰凄厉。
春明弯下身去,伏在她耳边说:“淑妃来了。”
她闻言缓缓张开眼,迷蒙的目光朝我站的地方扫了过来。她像是挣扎着要坐起,支起露在被外的手撑着身子,春明忙从身后伸手将她扶起,此刻我才看见她丰满的身子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到近旁来。春明会意,带着夏莲退下。
我上前行礼,却被她虚弱的声音制止:“免了。坐吧。”
她倚在枕上端详着我,喘息声粗重得让人心惊。她说:“这么多年,你一点儿没变。”
我想安慰她,却张不开口。
“我今日找你来,你很吃惊吧?”
我点头。
“论理,我托孤也不该找你。”说完,她喘了一阵,“但,有些话,还真是只能和你说。”
“娘娘别多想,现在时气不好,过了这阵子秋凉了,一定就会好起来的。”
她笑容凄凉:“你不必说这个,我心中有数。”
“我这一辈子……没有过别的想法,”她断断续续地说,“嫁作李家妇,我便一心一计都为丈夫着想,他要起兵也好要事变也罢,反正我一早就做了打算,他若有事,我必不独生。”
她吃力地扭头看我一眼:“我不像你,没有那么多国恨家仇,也管不了那么多国恨家仇,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丈夫。他是英雄,是皇帝,是我的丈夫,我一早也想过若他成了阶下囚或者什么时候马革裹尸了,照旧是我的丈夫。所以我事事为他着想,他好便是我好。”
“娘娘待陛下的忠心,杨昀自问无法比的。”
“你啊。若是不姓杨,也倒好了。”说完这句,她被突如其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呛住了,我忙将放在一边的茶送到她手边,她却无力地摆摆手,咳了好一阵才继续说,“你们几个啊……”
她目光呆呆地停在空中某一点上,半晌后才说:“你回来吧。”
我一惊,诧异地看着她。
“我把后宫托付给韦妃了,但,”她艰难地转头看向我,“她那个人私心多了点。因为那件事儿,皇上迁怒于她,迟迟不肯封孟姜(韦妃之女),差不多年纪的公主都受封了,我怕她心里过不去,就做主将过世的刘才人生的十皇子过继给她,她倒也喜欢得紧,在宫里都说这就是她亲生骨肉,不许旁人说什么养子。但是她……终究是心眼太多了。”
她打量着我:“我们认识也有十余年了吧?”
我点头。
“我若将承乾交给你,你可以答应我保他平安吗?”
我呆住。
“承乾虽然聪明,但性子急,又不像他父亲在战场磨炼多年,于是心高浮躁,容易为奸人所离间。汉武帝的太子刘据之祸,我不希望在我儿子身上重演。”她看着我,“我知道你和你的两个儿子都无意夺嫡,若能保承乾平安无忧,他素来知恩图报,将来也不会亏待你们。”
“为什么娘娘要将太子交给我?”
她微笑,笑容惨淡:“因为你姓杨。你的儿子们身上有一半杨家的血统,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会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理由。”
“可国舅爷如今身为三公之一,权倾天下。”
“无忌哥哥。”她沉吟道,“确然不会反对承乾。但他也未必会支持他。承乾自幼和他不睦,而无忌哥哥……野心也大了些,若是承乾即位,势必不会像陛下这般重用他。”
她叹道:“这也是我屡次三番不让陛下过于重用他的缘故,就怕一日承乾即位不服舅舅,骨肉相残如何是好。”
我默然,原来她心里有这么多事儿,这个位置果然是不好坐的。
“我不需你照顾承乾衣食住行,他东宫里有奶妈和宫人,我只想你能在陛下面前时时替他说几句话,我素日待承乾严苛,我不在了,只怕这孩子松散下来,被奸人找到空隙乘虚而入离间他们父子。你可能答应我?”
我心里迟疑,但见她面上艾艾神色,不忍拒绝,于是点头。
她松了口气般,面上浮出轻松的笑意:“我心里最记挂的就是承乾,这太子位置和我这后位一样哪里好坐的?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无事也要掀起三层浪来。即便是亲兄弟……其余的孩子,陛下自会有安排,我倒是不用忧虑了。”
说完,她仰面而卧,盯着帐顶的花纹发呆。殿里安静得仿佛听得见案上檀香烧断的声音,我等了好一会儿,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吧。听消息就行。”
我陡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心中酸涩,于是俯下身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退步出门时,我看见她盯着我的目光像原野上燃烧的火把,炽烈、绝望。
再进宫是半个月后薄雾浓云的傍晚。我抱着昭云带着翠红上了那辆从宫里来的马车,昭云从未见过那么华丽的马车,她瞪大眼睛满面好奇地指着车篷四角挂着的铃铛说:“娘亲,你看,这车上还挂着金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多好听啊。”
赶车的人闻言笑了,说:“小公主,你若是喜欢,想有多少个铃铛就有多少个铃铛。”
昭云看着我,不解地问:“娘亲,他怎么叫我公主呢?”
我闻着她暖暖带着奶香的体香,说:“因为昭云的耶耶是皇帝。”
阔别八年的华章殿前站着我的儿女和故人们,我抱着昭云下了马车,见恪儿、愔儿和敬儿并肩站在殿外,身后当年种下的小树现在已经冠盖满庭院了。他们三个肖似的面容只剩得一点儿当年孩提时代的模样。鸿雁、月娘和明媚一见我便迎了上来,昭云头一回见这么多人,竟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对鸿雁她们说:“姨姨好。”
鸿雁从我手中接过昭云,逗她道:“呀,这是小公主吧,长得真漂亮呀。”
“嗯,我最漂亮了,耶耶说长大了比娘亲还漂亮。”昭云大言不惭地接口道,说得大家伙都笑了。
敬儿将脸埋在我肩窝里,呜咽着:“娘亲。”我摸着她梳成飞仙髻的一头黑发,转眼间都是和我一般高的大姑娘了。
愔儿红着眼眶问:“娘亲,你怎么这些年都不回来看我们?”
恪儿却抢着说:“娘亲必是在那边有事儿耽搁住了,不然不会一去这么多年。现在娘亲回来了,不就好了?云川何必再问。”
十七岁的恪儿身材颀长、浓眉高鼻,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影子。他面上欢喜却任弟妹上前与我厮磨,自己只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比起幼时更加谦和。
鸿雁见我打量恪儿,含着泪说:“如今我完璧归赵了,你验验,可还满意?”
我握着她的手:“辛苦你了。”
明媚还是旧时的性子,推着我们往殿里走:“回去说,不管什么事儿今日团聚了就好,别在门口哭哭啼啼了。”
华章殿里一如过往,七年前的摆设如今还在原位,只有前后院中的花木更疏朗了一些。六月天,正是蔷薇爬满墙的时候,昭云一进院子就见这么多花,立即蹿上跳下地央求着刚认识的哥哥姐姐替她摘。
我一进门忍不住心颤了一下,走进这个刻意被保留过去影子的宫殿,我仿佛肉身已死,如今是魂魄在月夜归来,潜入旧时梦境来探一探故人的鼻息。
月娘说:“这七年来,他也算是深情了,怎么宠那两位,这里到底还是替你空着,连你的淑妃名位都不肯让人补上。”
我点头:“我心里有数。”
“你这回回来,可别再和他闹别扭了。”月娘殷殷劝道。
我惊异:“月娘,你几时会说这种话了?”
她苦笑:“这宫里这些年的日子,哪里比得上你在外逍遥?”
我环顾着她们,分别这七年间,所有人的面上都刻上了陌生的印迹,但那面具下却又是最熟悉的笑容,我忍不住对着她们哭起来。
“哎呀呀,这么些年,怎么还爱哭?”月娘说,“都有儿媳妇儿的人了,还成日淌眼抹泪的呢,不害臊。”
这话说得恪儿面上一红,他朝我笑笑:“赶明儿我再带崇静来看您,今日我想着我们母子兄妹难得一聚,就不让她来凑热闹了。”
“听说你岳家和观王是亲戚?”
恪儿答:“是的,岳父杨誉是杨雄弟弟杨士贵的儿子。”
明媚道:“论起来和咱们都是旧亲。”她看我一眼,又说,“当年还是齐王妃说的媒。杨誉算起来和她家更近些。”
我颔首,问恪儿道:“你和崇静和和睦睦的就好,娘亲这儿不拘礼,什么时候来都行。”
愔儿却道:“嫂子怕生不大爱见人呢!成亲这么些年了,连我统共都没见几面。”
明媚“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是要娶亲的人了,只管缠着嫂子做什么?你耶耶前日不是说要替你向萧家提亲的?”
愔儿立即反驳道:“才不是呢!那萧家小姐娇娇怯怯的,我可看不上!我得寻一个肯和我一起打猎走马的才好呢!”
“你这是找媳妇儿呢,还是找玩伴呢?这么没正经,你耶耶能依你才有鬼!”明媚道。
“耶耶被我缠得头疼,最后气得说由着我。”他一撇嘴,“反正那萧家大小姐我是不要的。那种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纸娃娃我可没性子哄。”
“你啊,仗着耶耶疼你就胡闹吧。你娘亲现在回来了,有人收拾你了。”明媚瞅着我笑。
愔儿面上堆着笑:“娘亲才不会,她最疼我了。对不?”
我抿嘴一笑,这回回来,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转眼都要成家立室了,我心里既欢喜又失落,五味陈杂说不出所以然来。
大家坐下没多久,旧时宫里人都来相见,尹才人、刘婕妤等都约着伴来了,正是皇后丧期,大家都身着素袍,草草挽着发髻,钗环一概皆无。大家正说说笑笑间,杨婕妤也来了。
这位杨婕妤当日我离宫前尚不出挑,我只记得大概的眉目影子,如今一看,倒和杨晗有几分相似。她别出心裁,别人都只是素白的裙子,她偏加一条鲜红的腰带,堕马髻梳得光溜溜的,指甲盖儿大小的白珠子在耳边晃着,越发衬得面如桃花、夭夭艳丽。
她见我也不行礼,面对面地一笑就自顾自往东边榻上坐下了,说:“姐姐出宫前我都没大印象了,今日才算正式见过。”
我朝她微微一笑。
她抿一口鸿雁沏上的茶,立即又吐了出来,蹙着眉头叫道:“这是什么茶?姐姐你若是没好茶只管往我那儿去取,我那儿皇上赏赐的贡品新茶多着呢,这玩意儿如何喝得?”
鸿雁立马给她换了一杯新茶来,可她搁在一边碰也不碰。
原本聊得正好,可她一来,场面就迅速冷了下来,大家讪讪说了几句便都告辞了,月娘和明媚走前对我说:“你先好好休息,我们改日再来,反正来日方长。”
是的,来日方长。
昭云被翠红抱到偏殿休息了,李世民安排了侍女给她,可她偏不要,非黏着翠红,鸿雁无奈,只得找人将过去恪儿和愔儿住的偏殿收拾好让她们住下。
待人散后,鸿雁将灯点上,将炉里的熏香熄了,对我说:“早些休息吧,这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还住得习惯不。”
我满怀歉意,说:“鸿雁,这些年对不住你了。本来你可以早早就出宫过上安生日子了。”
鸿雁一边放下床边的帐子一边说:“我早就想过了,这一辈子我是不出去了,等敬儿出阁了你还不回来,我就跟着她去。”
我默默看着她。
她朝我笑笑:“别想多了,回来就好了。”
“这些年,你们在宫里……”
“都过来了。”她说,“恪儿他们也不会怪你,我们都知道,你离开是为了让我们不用离开。”
鸿雁的话让我潸然泪下。她宽慰我道:“最难的时候你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还哭什么?”
但愿从此月明了吧。
半夜的时候下起倾盆大雨,李世民来了,他满眼血丝,淋了雨的身子冰冷,我刚想起来让鸿雁打些热水来,他按住我。
他疲惫地说:“别忙了。就这样睡吧。”他攥着我的手,眼眶还是通红的。
“昀儿,”他低声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这几年想你时你都不在,你总算回来了。”
我将他环抱在怀内,贴紧他冰凉的额头。
“观音婢走了,”他说,“幸好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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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昭云就受封为高阳公主,恪儿、愔儿被封为吴王、蜀王,官拜安州都督和益州都督。
昭云册封礼那日,我和敬儿一早起就替她打扮,小小的人儿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头戴涂金嵌宝的宝冠,眉间画上一朵梅花钿,站在花丛里活脱脱像画上的小仙女。
敬儿艳羡地说:“昭云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