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如己出?”她笑起来,“不知姐姐是真天真呢,还是不得不天真呢?这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视如己出?尤其她是妻,你是妾,她的儿子是嫡子,你的儿子是庶子,论起地位名分,都差了好几截,我想起来都替姐姐委屈,您这样的身份何至于此啊。”
我听她句句挑拨,便猜到她有后话,于是笑一笑,说:“妹妹说得是,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谁说多说无益?”她见我上钩,便急急收线,凑到我耳边来,低低说,“我如今有一个法子保你母子下半辈子飞黄腾达,必在李承乾之上。”
“什么法子?”我问。
“如今秦王到处收买人心,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太子和齐王早已对他不满,如果你能帮助太子除掉这飞扬跋扈之徒,太子可以允你让李恪以嫡子身份嗣亲王位。自此后,秦王府里就是你说了算,再也不用看那长孙的主母面孔了。”
我猜到他们的毒辣心思,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罔顾亲情伦常到如斯地步,想借我之手除掉亲兄弟?我看着杨晗,她美丽的面孔下藏着的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心肠?
我问她:“晗妹妹,你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这番话的?我杨昀的堂妹,还是我妯娌?”
她一怔,不悦之色登时上脸。
“你若是我堂妹,就不该站在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立场上替他们谋划;你若是我妯娌,也太低估我的心智高估了我的信任。”
她知道这事儿不成,恼羞成怒道:“杨昀,我可是为你好,李世民斗不过太子的,到时你们母子难逃一死,今天这阳关道你不走,来日你过奈何桥时休怪我无情!”
“我的事儿不必你操心,”我冷笑,“我只希望晗妹妹在喝孟婆汤时还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能记得自己也曾是大隋的县主!”
“你别和我提什么劳什子县主!”她一挥袍袖将茶碗“哐”一声砸到地上,怒道,“好像我们一家受了你父亲多少恩惠似的!你父亲暴虐成性而且喜怒无常,我父亲赔了多少小心才勉强保住爵位,我伯父因为一言不合就被你父亲杖打致死,什么大隋的县主,我们这些人在你父亲眼里不过是奴隶!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我才是齐王正妃,你个秦王侍妾有什么资格来教诲我?你别妄自尊大了,你也只不过是我们的一颗棋子,你亲兄弟子侄都不在了,到时候你以为谁会帮你?”
“我不必人帮!我杨昀问心无愧!李世民也不是只敢收买人心暗杀兄弟的宵小怯懦之徒,不过,我倒宁愿看你飞黄腾达,看看你这样的人到底能嚣张到几时?”
“那就等着瞧吧!”她瞪着我,目光如野火熊熊可怖。
我转身就走,不想她又在我身后说:“你以为李世民是什么高尚之辈,你知不知道他打下夏县后,竟然让人屠城?他的手上也满是无辜者的鲜血,伟大的新安公主!”
我忍着颤栗从齐王府一路熬回王府,一进院门我就倒下了,那夜破大兴城的惨状又被我重新记起:乳娘的死、红玉的哭声,还有那焦臭的焚尸味、阴暗狰狞的街道又重回我的梦里。我脑海里回荡着杨晗尖利的声音:“李世民屠城!”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我终于还是没将这事儿告诉李世民,他即将出征,我此刻只能盼着他凯旋。
与外界的喧嚣相比,秦王府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长孙生完青雀和女儿丽质之后,便再无动静,即便此时李世民的众多儿女都逐渐呱呱坠地。但表面上看来,李世民和长孙依旧相敬如宾,只不过他夜宿在我这儿的日子竟然占了十之八九。
府里那些好事者又开始多言,说我苦心孤诣终于爬过了王妃去。
不管府中各种谣言如何纷飞,长孙照旧温柔淡定,她甚至替李世民寻了一位出身世家京兆韦氏的良家子入府,这位韦姑娘本是寡妇,丈夫死于杨玄感谋反。不知长孙从哪儿听说她的艳名将她迎入府来,于是她对长孙感激不尽,除晨昏定省外日日随侍身旁。她身材高挑,比起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来说多了几分妩媚情致,连我见了都又伤怀又羡慕,她很快又替李世民诞下第七个女儿。
当小女儿出生时,我打趣李世民:“你看你这府中,端庄的、艳丽的、英姿勃发的、明媚动人的都齐了,这古人都羡慕的齐人之福到你这儿算得了什么呀!”
他呵手搔我的腰际,嘴里说道:“叫你歪派我!你个没良心的,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数?”
我素来触痒不禁,于是笑着求饶:“再也不敢了!”
他虎着脸佯装生气:“再胡说该怎么罚你?”
我想了一想,“扑哧”笑道:“就罚我在大王和美人们共赴鸳帐时侍奉殿外吧。”
“好你个昀儿,如今连亲夫都敢戏耍,看我如何收拾你。”他如铁般坚硬的大手将我抓至身下。
“好嘛,如今你坐拥天下美人,自然是不稀罕我了,早早收拾掉我早干净!”我佯装生气,嗔怒道。
“怎么说着又恼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的心眼倒是越来越小,”他抱着我,说,“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杨昀永远是最重要的。弱水三千只有你才是我的那一瓢。”
多少次我在李世民的怀里醒来,听着院外的知了长吟或是细雨敲窗,都忘不掉方才梦里父亲那张孤独的面庞。
父亲,兰因不曾忘却大兴宫里的春花冬雪,不曾忘却您的琴声和笑颜,更不曾忘却那十四年中的无忧欢欣,那一切都刻在我骨中时时刻刻在身体里流淌奔腾。
兰因永远不会忘却。
5
武德三年的时候,我曾有一次机会可以替杨侑复仇,那还是李世民出征洛阳之时。当时屈突将军也随他出征洛阳,同行的还有李元吉。
得知唐军将要围攻洛阳时,王世充立即派使者向窦建德求救。窦建德应允亲率十万大军西援洛阳。面对洛阳城久攻不下、窦军转瞬之间就会抵达的情势,李世民将自己的卫兵分了半数给屈突通,命令他保护李元吉继续围困洛阳,他自己则亲率步骑约三千五百人深入敌阵。
长安离洛阳说远不远,是夜,屈突夫人就带着屈突将军的嘱托亲自来秦王府寻我。
我刚刚哄恪儿睡下,已经将钗环卸下,香炉内的百合香也熄了,放下纱帐准备将嵇康那本文集看完,就听见鸿雁在外小声说:“公主,有人找。”
“谁呀?”我讶异,这么晚了,莫非是王妃有什么事儿?
“您快出来吧,我先请她进正堂坐下了。”
鸿雁这声气让我顿时心里明白这来人绝非普通人,我便立即起身下床,匆匆披上平时起夜时用的素缎袍子,出了内室将门掩上。
只见鸿雁不敢将堂内灯盏点亮,只拿着一盏蜡烛搁在边案上,而东边榻上坐着的赫然是好久没见的屈突夫人。
“您怎么来了?”我忙迎上去,小声问,“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好了吗?”
屈突夫人面色紧张,她摇摇头压低声说:“公主恕我此次仓促不拘礼,屈突将军派人送信来让我问公主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便走。”
“你问。”
“李元吉现在屈突将军手中,李世民派屈突将军保护李元吉围攻洛阳,此时局势混乱,若是一个流矢一块乱石……谁也不能保证平安。屈突将军就是问,公主可希望有流矢和乱石?”
我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屈突将军想替希国公报仇的心我自是明白,但若是此时除掉李元吉,好自然是好,但是元帅受难,底下将士只怕依然会被降罪,若是搭上屈突将军岂不可惜?再说李渊何等精明一个人,若是李元吉命丧洛阳,他心中怎么会没数?死了一个小儿子自然是悲痛的,但比起他施予我父亲众叛亲离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一着不慎还会牵连李世民。
我毅然做了决定,对屈突夫人说:“不急。流矢会有,但不必这次,更不必屈突将军亲自动手。”
屈突夫人会意。
鸿雁将她送至院外,眼看着她从后门一路出府才返回来。
我坐在堂上半日不能动弹,只满脑子的思绪纷纷,鸿雁拿起烛台指指内室,小声说:“恪儿睡着呢,公主也快进去吧。其余事儿往后再说。”
烛火跳跃的光亮和那些角落里的阴影将这屋子变得幽暗阴森,我陡然生出一身寒意,立即起身走向内室,那里有我最温暖的儿子。
武德九年初夏,秦王府里一派祥和,蔷薇花爬满枝头,连牵牛花都举着小花苞含苞待放。恪儿每日和承乾、泰儿在书房内由李世民延请的师傅教习经书。下半天回来时我问他,《诗经》读到哪儿了?他满头的汗面色涨红,又故意屏声敛气摇头晃脑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我取来帕子替他拭汗:“那这一头的汗又是从哪儿采来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刚刚和大哥去了南边曲江苑跑马来着,娘亲可去过曲江苑没有?那杨柳成荫、曲水流觞,还有无数茶楼和游船,可热闹啦。”
我抚摸着他的头:“娘亲小时候也喜欢和你季子舅舅去那儿跑马。但很多年没去了。”
“娘亲,阴弘智叔叔说等来年春天带我们去乐游原上放纸鸢呢,我们一起去?”
“好。”
“耶耶也一起去,上次耶耶教我和大哥骑马,我们学得可好了,耶耶说我们过几日便可拉弓了。就是青雀懒怠动。耶耶说等云川和赞儿(月娘的儿子李佑的表字)大些,我们就一同去。”
“好,恪儿最崇拜耶耶,娘亲知道。”
“云川呢?今日又哭了不曾?”恪儿突然想起弟弟,四处打量。
“和敬儿妹妹陪着鸿雁采花去了。”
恪儿闻言笑道:“云川去采花,别把花都糟践了才好。娘亲,我也看看去。”
“过会儿日头就下山了,叫鸿雁别走远,今天娘亲嘱咐厨房熬了小米绿豆粥的,愔儿有些上火,早早回来,吃了好休息。”我站在院门外的花篱下,对着恪儿的身影嘱咐道。
我刚回头就见一人影从前方花篱下蹿过,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那身段竟像是杨晗,很快她就转过花墙不见了,怎么会是她呢?自那日闹翻我们再没联系,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看着瓦蓝的天边上有一圈圈的染着金边的云彩,入夏了,这白日就越发长了。
不到二更天我就将孩子们各自哄睡了,正拿着书靠在榻上歪着呢,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像是有十几二十个人同时在府里一通乱跑,我正纳闷,鸿雁急惶惶地跑来说:“公主,大王出事儿了!”
我心一紧,手中书砸在地上:“他怎么了?”
“刚刚从齐王府被人抬回来了,据说是今晚齐王府夜宴,大王不慎中毒了!”
什么不慎,分明就是故意的!我双腿止不住地发软,紧按着胸口问:“他人现在在哪儿?”
“被长孙无忌等人送回正房了,王妃现在那里照顾着呢。”
“我要去看看。”我说着便往外冲。
鸿雁赶紧拦着我:“您别急,现在太医都在那儿,据说一会儿李渊也要来,还有许多门生都在那儿,您去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止不住泪如雨下,嚷道,“我只去看一眼他罢了。”
“您等着,若有什么事儿王妃一定会派人叫你的。”鸿雁拉着我,“你现在去,除了给大王添乱还能干吗呢?他见着你这样,不是更难受?”
我闻言脚下顿住了,只能回身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鸿雁拍着我的背,叹口气说:“别急,我已经让人去打探消息去了。大王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这次肯定也能逢凶化吉的。”
我不理她,一个劲儿地哭着。
“其实,李世民要是这回没扛过去,”鸿雁低声说,“对李渊来说不啻少了个臂膀,又是亲兄弟干的,这回他们李家倒是闹大了。也算是给先帝报了仇出了气。”
她话其实不错,但我听着却像一根刺一般,更加钻心地疼。
三更天的时候,月亮才从云彩后爬上来,海棠院被它照得四处都是惨白惨白的,连花朵都像是失了神一般。
我在院里来回踱着步,等人来给我送消息,我催着鸿雁去那边问过了,长孙派春明回复道若有什么事儿会派人来告诉我的。此刻鸿雁立在一旁,不停地劝我:“你坐会儿吧,快走了一个时辰了,不累吗?”
累?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的,连脑袋里都是钝的,我不敢去想,一想就记起我们出建康城时,他向我许愿要让我重见母亲的神色,一想就记起他躺在我身边口鼻中那醉人的温柔,一想就记起他怀抱着初生的恪儿时慈爱的神情……我只要一想,就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小东西几乎想跳出我的喉咙,时不时传出尖锐的刺痛。
“那边到底是怎么了?听说李世民被李元吉下毒了?”月娘急匆匆地闯进院子来,张口便问。
鸿雁应道:“说是生死未卜呢。”
月娘看向我,问:“你哭过了?”
我没理她。
鸿雁朝她使个眼色:“李世民若是有事,咱们这杆子人也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尤其是孩子们。”
月娘瞅着我,面上似笑非笑,竟也不搭腔。
我们三人都沉默下来,她们坐在花篱下出神,看着我来来回回地踱步。
直到天色微白才有人匆匆忙忙走进院来。
我忙迎上去:“大王怎么样了?”
来者是长孙身边的夏莲,她说:“大王没甚大碍了,现在王妃正在照料,王妃请您放下心好好休息。”
我松一口气,阖目念佛。
月娘接口问:“皇帝来过没?”
夏莲说:“来过了,三更天才走。”
“有没有说什么?”
“没听说,春明在里头伺候,我只在外头候着什么都没听见呢。”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