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信送给李世民,他见后一笑,就随手扔进香炉里烧了。对于我和屈突夫人的交往,他始终未问一字,似不在意,又似欲加纵容。这个男人,时而天真似孩童,时而却心思难以捉摸地深沉,我常看着他发呆,想想初遇时的境况,那滋味真是复杂难言。
只是,我这一生,都注定要和他绑牢了。但愿他始终记得他的诺言,就像我永远都会记得他在建康船头对我说的话一样。
自李世民出征后,杨晗更是绝了音信,只是齐王府的消息却不时传来。而她身后我的那些至亲们,也忙得很呀。他们两头下注来保平安的事儿,只怕这长安城里无人不知,也无人不笑的。
可是啊,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责怪他们,孟夫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值此世道,虽然个个名列王侯,但却连自己什么时候会丢了性命都不知道,整日只能聊些闲事以取乐,连亲朋都不可多走动,怕被多事之人生出事端来。如今虽然李建成位居东宫,但李世民战功赫赫、军权在握,下一任天子是谁还难说,两边讨好都不得罪,自然是上上之策。
月娘打听到,自李世民出征后李元吉便活络起来,联合裴寂和张婕妤、尹德妃一个劲儿地在李渊面前吹风,说什么如今中原初逐鹿,正是各亲王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只留在长安,诸位亲王不免沦为纨绔子弟,不如让他们历练一番才能成为国家的屏障。
月娘听说李渊被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动了,亲口对李元吉许诺会再让他带兵历练。
“你说,这事儿李世民知不知道?”月娘问我。
“你都知道了,恐怕小半个皇城内的人都知道了,李世民难道是个实心眼不会安插眼线的?”
“难说。”月娘撇嘴,“你那堂妹和太子妃据说成天和尹德妃她们打得火热,上次德妃由婕妤升上来的时候,她们俩第一时间去庆贺了,咱们府里这位据说人家连面都不给见,收了礼物派个人出来说‘乏了,改日再见’就给打发回来了。”
“长孙性情端方、一丝不苟,和她们的确不是一类人,合不来也是正常的。李世民战功赫赫,即便没个枕头风帮忙,也不见得会失势吧。”
“你真这么想?”月娘戏谑我,“平日最聪明的一个人,今天就忘了什么叫功高盖主,就忘了曹植的七步成诗和伍子胥是为何而死?”
我皱眉:“功高盖主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李世民如今也无回头路了,这功不立是不行的,但若是太过了,也……”
“不管怎么说,”月娘说,“这李元吉的仇和李渊的仇,我们是必须报的,现在只能指望李世民了。”
随后的日子里,李世民和李建成、李元吉的斗争局势日趋明显,李渊一边利用李世民的杀伐武功替他争夺天下,一边又纵容长子和四子分割李世民的权势。表面上看似乎对三个儿子之间的矛盾浑然不觉,还是一团和气,天伦之情融融,但实则老谋深算,将嫌疑之心藏起罢了。
想来倒也悲凉,当日晋阳起兵之时,这父子四人应当是精诚团结为一体的,如今却这样分崩离析,父亲算计儿子,儿子算计父亲,兄弟间互相争斗不休。
都为了这说起来至高无上实际又空虚短暂的“权力”二字。
我想起当日后宫里有关于父亲和伯父杨勇的那些飞短流长,只觉得心凉如秋水,可叹这帝王家,拥有的和失去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循环报应?
我看着在我怀中黑发浓密、眼神澄澈的恪儿,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卷入这些是非当中去。
武德三年中,承乾、恪儿还有刚出生的泰儿分别被封为衡山王、长沙王和宜都王,根据律例,只有太子的儿子才能被封为郡王,亲王之子除世子将来可嗣亲王爵外,不过都是郡公待遇罢了。李渊这番破格,朝野内外都心知肚明是为表彰军功傲人的李世民,但李渊为免太子党不满,于是也将李元吉的几个儿子封为郡王,以示公平。
李世民果然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他在征讨王世充的战役中,不仅将这个称霸洛阳多年的枭雄歼灭,而且还同时灭掉了远道来援助王世充的窦建德集团,自此李唐已无敌手、称霸中原了。
整场战役维持了一年多,待到李世民回长安,恪儿早已能说会道会跑会跳了。我常收到他加急送来的家书,有时他会告诉我今日的战役是如何辉煌,有时他会写“无别事,只是惦念而已”,我每日为他抄写经文焚香祷告,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因为,他是我的李世民。
武德四年的盛夏,他终于荡平中原班师回朝,李渊竟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官职“天策上将”给他,这等恩宠让整个亲王府都为此沸腾。
他率兵入长安的那天,城内一片欢腾。他身着金色铠甲、骑着汗血宝马带领尉迟敬德等大将押送王世充、窦建德两位曾经的帝王一行数万人浩浩荡荡从朱雀大街上入皇城。大军们扬起的尘埃像是一场疯狂的沙尘暴,在长安大街上几日不散,高扬的凯歌在整座长安城上空盘旋,深夜都能听见那欢乐的音浪。
李渊特意亲自在宫门外为他接风,表彰他为大唐打下万里河山。
这一次,他把洛阳行宫里的宝物都带了回来,据说那些夜明珠和金佛晃花了李渊后宫妃嫔们的眼。那些曾被我父亲视作珍宝又让他被千夫所指的宫女和金银珠宝,就这样被李渊当作战利品欣然笑纳。
李世民为我带回了我父亲的一幅字画,他说:“我知道那些珊瑚珠宝你是不会稀罕的,所以我特意求了父亲把这幅字赏给我。”
我看着他,心绪复杂,说:“李世民,你千万别忘了你对我的诺言。”
他握着我的手,说:“一定!”
还朝后李世民一改从前模样,设立弘文馆广纳天下英才,虞世南入了秦王府做了李世民的参军,又是李世民的弘文馆的学士,萧瑀成了秦王府的司马,虽伺候御前,但也常来秦王府走动,经常和弘文馆那帮谋士们高谈阔论通宵达旦。屈突通将军则被封为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镇守洛阳,李世民的又一亲信李道玄被任命洛州总管,管理洛阳军事,据屈突夫人说,这都是李世民举荐的,这代表着洛阳正式成为了李世民的地盘。而他手下更有徐世绩、李靖、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恭这样数一数二的大将,一时风头无两,终于连他身为储君的长兄都要让他三分。
他也履行了他的诺言,将阴弘智调入军中,操练数月后又提升为一个小小军官。为此,月娘总算是提起他时有了笑意。
有一次她还在四下无人时特意行大礼来感激我。
我见她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你好了吧,以后好好的,便比什么都好。”
“弟弟能不用寄人篱下被人使唤,我就于愿足矣不敢多求了,我自己怎样都好。”她说。
我摇头:“呆话!我问你,你弟弟今天能重入军中,是为什么?”
“因为李世民呀。”她答。
“李世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求的呀。”
“那是因为他此时在意我,若有一天他有了新欢忘了我,你弟弟该如何?”我问。
她愣住不言。
“或者有一天,我惹恼了他,他一气之下将我和同我有干系的人都拿来出气,你弟弟又该如何?”我又问。
她怔怔地看着我。
“你既然想要护着你弟弟,就不能随便怎样都好,”我说,“你若是想一生一世照顾他,甚至还要照顾他将来的子嗣、你们阴家的骨血,你就必须自己过得好。”
她低头不语。
“而且,”我放缓语调,温柔地对她说,“只你过得好还不够,因为你的好是建立在李世民对你的情感上的。可《诗经》里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矣。’你要为你弟弟做靠山,你就得有一个足够有力量的屏障,那就是生下李世民的孩子。即便有一天,他已经腻烦透了你,但有你的孩子在,他便会对你和你家人顾念三分。”
月娘不说话,手里攥着衣带在指间缠来绕去。原本顾盼神飞的神色现在换了一副彷徨的模样。
我劝道:“月娘,我们这样的身世,哪能由着自己爱如何便如何呢?你在我这儿躲一世,不仅照顾不了你弟弟,只怕有一天我连你都保不住。到那日我们该如何是好?难不成都抱成一团引颈就戮?你入府已经几年了,应该看透了这些事儿,平日你又最聪明不过,这件事你别再执拗了。”
月娘和李世民圆房那夜,我和鸿雁坐在灯下百感交集。
这几年来,多亏有她做伴,我才能打发掉那么多无聊、心焦的日子。但可惜,我们再亲密也无法像寻常姐妹那样只说说笑笑做伴解乏,有太多人的期待和太多事压在我们的肩上,即便是睡梦深处也无法抛却。
这就是命吧,即便明知前途艰险万状、荆棘丛生,我们也只能慷慨当歌、孤独前行。
鸿雁执着剪子,边修剪劈啪作响的灯花边叹道:“这月娘终究是长大了。”
我对着一本佛经半日看不下去一个字,只想着当日初见她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公主也大了,再不是刚入秦王府时心无城府、目下无尘的模样了。”她说。
这些年来,我经过了家国破碎、骨血惨别,见过了那些狼狈为奸的魑魅魍魉,也听过了四面楚歌声,若再是当日的兰因,怎么对得起父亲、季子、乳母还有杨侑?又怎么能教远在突厥的母亲放心呢?又怎能保护我的稚子不受风刀霜剑的迫害?
恪儿突然推门而入,光着脚奔向我:“娘亲!”
我急忙抱起他:“恪儿乖,怎么没跟着姆妈睡觉,一个人跑来了?”
他将小脸埋在我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我想娘亲了。”
我抱着他柔软温暖的身子,顿时心中所有悲苦都变得虚幻缥缈起来,心房瞬间被他的气息占得满满当当,我抱着他走进内室,轻声哄道:“那跟着娘亲睡,可好?”
我本希望恪儿身上能多带一些我的痕迹,可惜现在看来他全然像了他父亲,不仅眉目相似,就连说话皱眉的神情都神似。长孙一见他就笑着说:“小大王来了。”
可能也正因如此,李世民对他特别钟爱,我原不想他们过于亲近,但每次李世民抱着他轻言细语地教他说话,甚至为他唱童谣许诺将来带他骑马打猎的时候,我都没办法拒绝。看着他们父慈子孝的一幕,我的心情总会由开心变成酸楚,忍不住想掉泪。
也许我又想起父亲想起我早逝的弟弟了吧。
我以为我会因此遗憾,可看着他我就浑然忘了自己这点小小私心,满心只愿他常常开心地笑着永远不要伤心啼哭就好。
恪儿脾气极好,和承乾在一起玩即便被大哥失手推倒或抢夺玩具都从不哭。有一日承乾无意将他的面上划伤,长孙唬得大发脾气,立即让人拿戒尺来要惩戒承乾,但恪儿却走过去拉着承乾的手替他求情:“别打哥哥,我们闹着玩儿的。”
他这种肯让人的性情让我极为宽慰,因为长在皇宫中,我深知太过好胜会给他带来多少失落和苦痛。
他也念旧情,这点不知是随他父亲还是随我,月娘离开我院里的几日,他成天追着问:“阴姨姨呢?”他对失去这个自小的玩伴感到非常悲伤。直到我终于想到办法和他解释:“阴姨姨给你生小弟弟去了,她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她就要和小弟弟住在一起了,就像恪儿跟着娘亲一样。”
“小弟弟?”恪儿睁大童稚的双眼,开心极了,“小弟弟在哪儿?”
“很快就有了,到时候娘亲带恪儿去看小弟弟好不好?”
“好!”他爽快地回答,“恪儿会喜欢小弟弟就像喜欢青雀(李泰的乳名)一样。”
待月娘终于为李世民产下第五子之后,我又添了一女一子。女儿单名一个“敬”字,长孙替她取小字为德贤。小儿子取名李愔,小字随恪儿叫云川。
原本只有花香云影的院子里此时到处都是孩子的身影。尤其是李愔,只是个小小孩童脾气却大到让人咂舌,比一双乖巧非常的兄姐要强悍许多,常常不合心意便啼哭半日,我常叫苦不迭,但李世民却有耐心,有空时便搂着一双儿女坐在愔儿的摇床边唱着童谣哄他入睡。
此时已经长到三四岁的恪儿终日对着襁褓中的弟妹喜悦不尽,他常常拉着弟弟的小手喃喃自语:“云川乖,云川不哭,云川长大了哥哥带你去骑马,像耶耶那样做个大将军。”
这年末,李世民终于遭到兄弟的反击,其时长安城里已经有传言说因为李渊许诺立他为太子,于是他便长留京城经营势力。他的弘文馆已经是整个长安城人才汇集之所了,各路谋士皆闻秦王求贤若渴纷纷来投,长安城里秦王终要取太子而代之的传言甚嚣尘上。
正当李世民又要跨上战马征讨窦建德的余党刘黑闼时,杨晗却突然写信约访,说是好久没见,约我去齐王府一叙。
鸿雁劝我别去,月娘和明媚也说这是鸿门宴无疑。我摇头:“李元吉再怎样蠢,也不见得会在他自己府里对李世民身边人下手,他这样做,不仅伤害不了李世民,反而授人以柄伤害自身,也会激怒李世民,对他们怎样都是百害无一利。我和杨晗好歹同气连枝,我且去听听她有什么旧可叙吧。”
杨晗还是往日模样,头簪花、面红妆,鬓边的步摇鎏金嵌宝,一步三晃直叫人眼花,用金银丝线织成的裙裳在阳光下更是耀眼夺目。
“许久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我与她对面坐下,寒暄客套。
她一笑,神色里流露出无限得意:“自我诞下世子后,大王待我更加亲厚,这齐王府里的尽我取用。姐姐今天怎么不把孩子带来?”
“孩子太小,怕叨扰妹妹。”
“姐姐,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说上话了,”她说,“这些日子你可好?”
“很好,多谢妹妹惦记。”
“听说,亲王妃是个精明内敛的人,她待恪儿还亲厚吗?”
“王妃宽厚善良,待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