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晗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等了这几年,他们明里暗里排挤了李世民无数次,屡次三番抢他军功不说,最后还是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我顿时愤怒不已,一拳砸向面前的石墩。鸿雁惊问:“怎么了?”
月娘说:“春明说了没事儿啦,你现在放心去歇着吧,就你那小身板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恪儿他们几个我和鸿雁来招呼,你快去躺躺吧,指不定李世民一会儿就要见你呢。”
我见到李世民已经是几日后了,这几日我心急如焚几次求见都被春明挡在门外,她言之凿凿:“王妃说了,大王需要静养,您还是请回吧。”
在她们眼里,只怕这又是我抢夺恩宠的把戏吧,只是在我心里……在我心里,这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是什么呢?
我只能趁身边无人的时候追问自己,垂泪到天明。
一日,孩子们被月娘接去了,我正在廊下和鸿雁说着话,冷不防李世民走进院来。我抬头瞥见他的身影,愣住了,他正撩开院门边从篱上爬到墙头的牵牛花枝蔓,笑吟吟地看着我。他和从前竟一点儿区别都没有,身姿昂然,满面红光,全然看不出一点儿大病初愈的模样。
“你……你怎么?”我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是……”
他笑:“是什么?”
“你……”我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不是昨个儿春明还说需静养吗?
“傻昀儿,”他拉住我的手道,“我们进屋说。”
原来这几日只是他唱的一出戏而已。自李元吉一日在和李建成商议时定下主意开始,他安插在齐王府内的眼线就已经将计划全盘报告他了,所以那日他赴宴时早已有准备,那些李元吉以为能够见血封喉的毒酒早就被他买通的人换掉,所以什么被人抬回来也不过是唱给李建成和李元吉看的一出戏罢了。
“前次攻打刘黑闼时,他们撺掇父亲每当我快要取得胜利时就换将,结果胜果都让他们抢走了,刘黑闼也变成建成的军功,这些年他还四处笼络河北、山东的大将,更是在父亲面前竭尽挑拨之能事。我一忍再忍,但此次居然下手这么毒辣,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决定来个将计就计,让父亲好好看看他们俩的作为!”他语气得意,“果不其然,父亲连夜就将他们召进宫中臭骂一顿,并且削了他们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而且这一来,元吉他们想调走秦琼他们的阴谋也彻底瓦解了。”
我本应欢喜才对,可却越听心越寒,我攥着裙边,手捏得生疼,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开始醒悟原来傻的只是我自己。这个几乎日日和我共枕的男人一早就打定主意了却在我面前丝毫不露,连告知都不曾,他表面上连军情奏报都可以和我共享,但这次他全然不顾我会夜夜难寐地替他担心。原来不止我的好堂妹好堂叔会算计我,连口口声声亲我疼我的他也不过是满口谎话罢了。
他见我不吭声,这才发现我面色不对,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我仰起脸,冷冰冰地盯着他:“这事儿王妃知道吗?”
“知道。”
“还有谁知道?”
“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
很好!我强硬地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说为什么萧瑀和屈突将军他们都没给我送过消息呢,原来李世民从未将他们当过心腹亲信,原来一直以来,我也不是他心上的人。
我懒得再看他,背过身去:“我累了,你没事儿就回王妃那儿继续唱戏吧,我不陪了。”
他转到我面前,盯着我:“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又生气了?”
我绕过他,走到门边,说:“你走。”
“怎么了?”他纳闷,“难道你看见我没事儿还不高兴吗?”
“对,不高兴!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愤怒地瞪着他,“你走!去找王妃去!她是你结发妻子,我算什么?我只是你不得已政治联姻的媵妾罢了。你走!别再来这儿!”
说着我便硬生生将他推到门外,他嘴里央求似的喊着“昀儿,昀儿”,我只当听不见,掩上门,顾自去床上躺下。
到夜间天色突然一转,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让鸿雁掌灯,刚换上新香、翻出经文来,就听见推门声,我以为是孩子们,于是回头道:“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没想又是他,正站在门口望着我,靴上犹沾着泥水。
我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平白弄脏了人家的地!”
他走上前来,道:“我明日提几桶水来刷!你这屋还有院子都给你刷干净!刷得这地砖都可当镜子照!”
我扭脸不理他。
他强拉过我的手,道:“白日里你也不容我解释解释,不由分说就将我赶出去,你这脾气啊,这么多年,恪儿都多高了,怎么也没改改?”
“是啊,我天生脾性不好,本来就没有王妃娴雅得体,你今日才知道?嫌弃我,大可不来就是!”
“你瞧,又使性子了,”他说,“我若真不来,你又会怎样了?”
“你若肯不来,我真要去烧香拜佛,每天念几遍的阿弥陀佛了!”
“嘴硬!”他道,“我去过月娘那儿了,她和我说了你那日的情状。昀儿,绝不是我有意瞒你,一来是事出紧急,二来是那几日我怕稍有风吹草动便前功尽弃,你看,我还不是赶着来见你,来赔不是了?”
“你只管拿那套甜言蜜语来哄我,反正我是呆子,连人好赖都分不出来,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
“我发誓,我若在你面前说过一句假话,便不得好死!”他急急地赌咒道。
我扭脸不理。
“昀儿,我发誓,我从来待你和观音婢毫无分别,甚至……”他叹口气,“她坚韧、和顺又心思缜密,所以这些事儿上,我和她说得多些。这并不代表我就把你当外人看。我还记得在汉阳那夜,你哭了半个晚上,当时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这些伤害惊惧。可世事难料,我和建成竟然会走到这一步。我一直不想用这些事儿来烦你,昀儿……”
“李世民,”我打断他,“不管你想不想用这些事儿来烦我,也不管在你心里我是多不堪重托,如今我和你都在同一条船上了,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若珍惜我们,就请你待我们以诚!”
“好,我一定做到。”他信誓旦旦。
我看着他,一时分不清心里喜有多少,气又有多少,他看着我,却突然笑了。
“昀儿,你竟然妒忌。”他说,“我以为你对我没这么上心,可你居然会妒忌了。”
我一羞又恼起来,啐道:“呸!谁妒忌?你别红口白牙诬赖人!”
“好好好,”他拥住我,“我诬赖你!你没妒忌,是我,是我这个傻子妒忌的!”
我笑着往他胸前擂了一拳。
他说:“昀儿啊,你别再生我气了,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应付了。”
“怎么了?”我忙问,“你父亲这次惩罚他们,难道没用?”
“父亲?”他苦笑,“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他是我们的父亲,还是建成一个人的父亲。”
当日李世民东征西讨时,李渊曾多次在无人处对他说,打下的江山将来都是他的。可这转眼都武德九年了,他却再也不提,反而多次对李世民加以斥责,连带着他弘文馆里的那些学士也都不待见,一有机会便贬斥调离。
“建成见我羽翼颇丰,便多加忌惮刁难,这次更是毫不顾惜兄弟之情。”
我突然想到当日杨昀和我所说的话,道:“我有一事一直没告诉你,之前杨晗曾劝我相助李元吉除掉你,我当日和她大吵一架,以为我不答应,他们也不会再轻举妄动,毕竟已经打草惊蛇了,所以你当时马上出征,我便也没说,没想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调阴冷道:“很好,这样我便更不需妇人之仁了!这两人是留不得了!”
我吃一惊,仰面看他,问:“你?”
他点点头,说:“就剩下封德彝那边了。”
“他不肯?”
“哎,他嘛,老滑头了,本来也无需他,只是那玄武门的常何原是他幕僚,只听他的。所以我们这边还颇需周折。”
我想了想,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他挑起眉,盯着我,面色陡然深沉起来。
窗外幽静,南风吹着海棠花发出簌簌的声音,我们都默不做声。我想了想,走到案边拿起笔和洒金信笺,提笔时手微微颤。
写完后我唤来鸿雁,让她快找月娘帮忙送出去。
“送给谁?”
“封德彝。”
鸿雁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看了我和坐在榻上的李世民一眼,但没说什么就拿着信走了。
那一夜,我们是第一次一宿无话,谁都睡不着,只能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双手交握,眼睁睁到天明。
天一亮,他就走了。
第二天月娘问我:“你这信里写的是什么?我刚听说,尉迟敬德那一帮人这两天住在府里,兵不卸甲,这是?”
我摇头:“不知道。”半晌后又说,“也许,你我求的,要成真了。”
她猛然一惊,抬头望着我,咬住唇的牙白森森的,半晌才低声道了一句:“好!”
二十五那天,李世民夜里托小厮来送信,说明日等他凯旋再来见我。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知怎么答复,怔怔看了来人一会儿,说:“知道了。”
三更天时月娘来敲门,我嘱咐鸿雁将蜡烛熄了,打开南窗让清白的月光洒进来。我们三人围坐在榻上。
我靠在榻上,看着月娘紧绷着的脸,那神情犹如那日我们初见时躲在乳母家炕上一般。
这是我这一生最长的夜晚,甚至长过阵痛时浑身撕裂般的那几日,也长过在大兴宫里苦苦等着父亲北归时的焦迫。这也是十年来,我最期待的时刻。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到来,无数个梦里,我为这一日而血脉贲张。
现在终于到了。
我咬着牙逼迫自己镇静下来,我阖目倚在枕上,李世民送来的枕屏就在脑后,而父亲的画卷和季子的灯笼都藏在塌下的箱子里。窗外风吹过叶隙,有人经过石板路或者池塘里突然有青蛙蹿出惊动了水面,这些细微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清晰无比。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五更的梆子响了,而天也被我催亮了,我看着刺目的骄阳挣脱云层霸占了天空,这是一个晌晴天。
春明赶早过来打招呼,说长孙身子不适,今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
原来从来镇定的长孙此刻也无法镇静如往常。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要么她会收到丈夫凯旋称帝的喜讯,要么来的就是一众身上沾满她丈夫鲜血的将士将她和孩子们的性命涂抹在刀锋上去和主子请功,当然,我们也躲不过。
我让月娘将李佑带来,和恪儿他们一块儿在院中玩耍。
明媚也来了,连素日对此无心的她似乎都嗅出空气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味道,扶着腰挺着已有五个月大的肚子慢慢地走到我院中,诧异地问:“今儿个……”
今儿个谁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日子。
四个孩子在院子里摘花斗草,调皮的愔儿和佑儿为了争一颗石头棋子儿扭成一团,月娘看见,朝他吼道:“李佑!你再欺负弟弟,仔细你的皮!”
我见李佑一哆嗦回头看向月娘时凄惶的样子,心生不忍,拉着她道:“算了,今天且纵容他们一日吧。”
敬儿比三个兄弟要乖觉,不过四岁大光景竟也察觉出我们的反常,她举着一朵花开正艳的大红色海棠,微笑着朝我走来,口中说道:“娘亲,给!”
那一刻我仿佛见到幼年的我,也曾在大兴宫的花园里这样和母亲嬉戏,冬天簪梅花、夏日采白莲。但那时,空气里流淌的还是欢愉的香气,不像现在血腥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我将那朵花簪在敬儿的鬓边,轻声对她说:“去玩吧。”
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懂事地说:“娘亲放心,我会看着弟弟们的。”
我们四个坐在堂前,怔怔看着孩子们嬉戏,只觉得白日漫长、日光惨淡,连孩子的吵嚷声都变得恍惚不真切。明媚几次三番想找出个话茬来打破这死寂,却像冬日的枯枝一样,无论怎样挣扎都冒不出绿芽来,只能在呼啸北风中仓皇委顿。
日头将至中天,我的心由嗓子眼坠入脚底,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它还在往黑暗幽深的地下钻去,这比当日躲在乳母家被李世民的兵士们找到时还要绝望。
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巨大杂乱的声音,像是一队士兵匆匆闯入府来,他们佩戴的兵甲还在奔跑中发出乒乒乓乓尖锐的金属声响。
我跳起身,尖着嗓子对孩子们喊:“你们快过来!”
我们四个将他们护在身后,胆战心惊地朝院外探着。
还不到半炷香工夫,我已经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得汗流浃背。终于春明进来了,她满目含泪地喊道:“太子和齐王谋逆被诛!大王马上就要回府了。”
嗓子眼的一口气松掉,我眼一黑,像一摊泥似的浑身无力地跌坐在石阶上。鸿雁喜极而泣,将不明所以的孩子们带到堂内,准备吩咐用膳。
月娘靠着柱子,低声说:“一兄一弟,他还真下得了手。”
我想起李世民当日一刀划开乳母颈项时的模样,浑身止不住战栗。
明媚不明所以,呆呆地捧着肚子站在一边看着我们,神情凄惶。
李世民这时闯入院中,只见他周身是血,胸前铠甲上那触目惊心的不知是从谁的身躯里喷涌而出的血迹涂染的山河。他一手握着硬弩,一手攥着马鞭,气势汹汹地独自一人朝我走来。
我们全被他镇住了,谁都不敢吭声,连穿堂的风此刻都停了下来。
他身披重甲径直地走到我面前,陡然间紧咬的下颌颤抖起来,脸上绷紧的线条顷刻间变得松弛无力,他“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杨昀,这可就是你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