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问:“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我南阳姐姐又在何处?”
她笑着回:“这院子人音繁杂,咱们只顾着说些家常闲话,被外面人听见可是要拿出去笑话的了。”
我会意,看来此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朝鸿雁点头示意:“你去看看恪儿午睡醒来没,昨儿个王妃说几日没见他了,怪想他的,你和乳母带着他去王妃那儿一趟吧。可仔细些,别让他和承乾兄弟打架。”
鸿雁应声出去了,我听她在门外喊了一声:“月娘,带人去园子里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梅花,东边院墙下还有一棵呢,别嫌远找仔细些。”
等到门外声音渐消,她突然下榻俯身行礼:“屈突通之妻于氏拜见新安大长公主。”
我惊得手上的茶碗险些儿泼翻在地:“你是屈突通的夫人?”
“正是。”她伏在地上,恭敬地回答。
这屈突通不是等闲之辈,早在祖父在位时他就以耿直闻名,当年他奉祖父之命去陇西巡查皇家牧群,一下子便查出牧场内竟蓄养了两万多匹隐瞒未曾上报的马。祖父龙颜震怒,一气之下欲把涉案的一千五百多人都处死,但这屈突通进谏道人命至重,岂能以马匹之故杀掉千人?他甚至以死抗争,要求祖父收回成命,最终救下了这些人,而他也因此事被祖父重用。当年杨玄感谋反,他也为父亲平定叛乱,他和阴世师将军一样,也是随杨侑镇守大兴,在潼关处无力抗敌,最终被降。
我当树倒猢狲散,他也早已降了李唐,却没想到他夫人今日会找上门来。
故而我一听她自报家门就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她起来:“夫人怎么亲自前来?”
“我夫君虽然已为唐臣,但心中始终牢记故主之恩不敢忘,他一直有个心结,便是未能替先帝保全公主皇孙,愧对两代君王的赏识!也愧对公主和皇孙!”
“夫人别如此说,世间翻云覆雨哪里是我们人力可违逆的?我听闻屈突将军在大兴沦陷后几番试图光复京都,失败后抛弃妻子投奔杨侗终于被俘,当时他还在战场上面朝江都再三跪拜,号哭不止,道‘臣力屈兵败,不负陛下,天地神祇,实所鉴察’,他的事迹我一早便有听闻。”我想到此,眼泪不禁潸潸而下。
“多谢公主!”屈突夫人说,“虽如今改换门厅,但我夫君和虞大人无一日不思念先帝,虞大人还写了一幅字送给我夫君。我目不识丁不能辨认,但听说是屈原《橘颂》中的一句,什么深什么迁徙,是忠诚不二的意思。”
“深固难徙,更一志兮。”我喃喃念道。这虞大人必是父亲倚重的虞世基大人的亲弟虞世南无疑,他们兄弟二人都素有才名,写得一手好王羲之的行书。虞世基随父亲一起在江都临难了,这虞世南如今在李渊麾下任散官。
父亲离开三年余,这些人都已经各有前程了,却再没想到今日,我以为早已如烟云散尽的前尘往事又会重现。
“公主,”屈突夫人说,“希国公被李元吉所害,我夫君闻之气得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苦于没有机会。我夫君命我来告之公主,请公主放心,若有机会报此大仇,他必不会放过。”
我点头:“将军忠心,杨昀感念不已,但务必请将军先保全自身。如今我杨家只能任人宰割,无力为将军做些什么,但若有机会,杨昀情愿以身为牛马来报答将军对父亲对大隋的拳拳之心。”
“公主何出此言?我等深受先皇恩德,只恨未能为国捐躯,像虞世基大人一样血洒御前,如今公主再这样说,岂不羞煞我也?”
我收住泪,对她说:“阴将军的儿女阴弘敏阴弘智姐弟俩如今也在秦王府。”
屈突夫人叹息:“阴将军与我家是世交,李渊狭私报复将阴将军……等我夫君回城来四处打探,才得知全家百余人只剩下姐弟两人,也被发配进秦王府了,于是不便讨要,只得想办法照拂。如今他们姐弟有公主照看,真是再好不过了!”
“都是离乱人,大家在一起也能做个伴。”我叹口气。
屈突夫人说:“公主放心,我夫君和宋国公、虞大人早已商议好,一定会倾力保全先帝血脉,绝不会让公主母子再有闪失。”
我声泪齐下,上前握住她的手:“杨昀感激不尽!”
说了几句闲话后,她起身抖抖青色的裙摆,辞别道:“我来这儿是打着南阳大长公主的旗号的,待久了怕是不方便,我这就走了。公主今后若有事请尽管派人送信至我府上或者宋国公那里,我们定当效犬马之力。”
虽然月娘时常和我叨念着故国旧事,但很久没有人再“公主”“公主”地喊我,也很久没有人再对我提起那些父亲嘴边常念叨的名字。突然一阵穿堂风透过窗纱带着腊梅花香飘了进来,庭院静谧得仿佛雪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我恍惚觉得屈突夫人带着我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我依旧穿着旧时衣裳,回到旧时宫阙,和故人们笑语晏晏朝夕相伴。
整个冬天我都整日守在摇篮边,看着恪儿的小脸,不觉地就想起季子和禅师。过去的纷纭岁月在我脑海中奔腾不息,我握着他又小又软的手,心里弥漫着温暖的柔情。我暗暗起誓,绝不让他重蹈他们的覆辙,一定要让他的一生平安喜乐。
4
那位燕姑娘倒是个难得爽朗的孩子,她秋天入府直到现在,李世民都还没见她。我开始一听她是杨温特意送入府来的,还以为是个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一见面我倒呆了,难不成杨温见秦王府日子苦闷于是特地给我们送开心果来了不成?
她在我月子里来过几次,都被鸿雁拦在外室了,李世民当时吩咐除了大夫和鸿雁几个贴身的,谁都不许来内室扰我。连长孙都知趣,只每天托人来问问恪儿的情况,时不时送些东西来。所以她没能见着我,据说很是扫兴。
等我出了月子,她立即来问安。
都说燕赵女子个个有横刀立马的气势,果然她也是,高挑的架子,眉眼中倒是有几分英气,可一张小嘴总是笑着,又添几分妩媚天真,煞是好看。我一见便在心里想,这杨温倒不是没眼力的,送这么个美人胚子来给李世民,还是下了血本的。
燕姑娘一见我,立即笑起来:“杨姐姐,论起来咱们还是远亲呢。”
我点头:“是的,你舅舅是我堂族的叔叔。”
她看着我,满口赞道:“公主果然就是公主,漂亮得像我舅舅府里供着的画上的仙女儿一样,怪道我舅舅成日嘱咐我要好好跟着公主学,可公主这尊贵气派,哪是我能学会的呀。”
月娘取笑她:“小嘴儿真甜。你舅舅还说什么啦?”
“还说,要我多和杨姐姐阴姐姐亲近,咱们都是一道儿的。”她大大咧咧地说道。
鸿雁闻言,立即唉声叹气:“完了,又来一个口无遮拦的。”
月娘白她一眼,笑着对燕姑娘说:“这话在这儿说说可以,出门你可不能说。尤其是在王妃那儿,明白?”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的,在王妃那儿我只问安道好的,多余话我都不敢说一句的。”
我见她乖巧得有趣,问道:“你闺名叫什么呀?”
“明媚。”她爽朗地说。
“真是名如其人,贴切极了。”我笑,“以后你就随阴姐姐叫我昀儿吧。你舅舅既把你送这儿来了,咱们就好好处着当个知心人。鸿雁和阴姐姐都是极可靠的。”
“不过你可别跟着你阴姐姐学说话,”鸿雁补道,“她啊,还没你嘴巴牢呢。”
月娘恼羞得一拳头砸向她:“你这嘴巴倒是越来越坏了!”
我和燕姑娘笑成一团,连躺在摇床里的恪儿都跟着咯咯地笑起来。
李世民说好春天回来的,结果直到初夏时节才收兵凯旋,这一次他不仅将刘武周集团一举歼灭,还把刘武周赶至突厥最终令其被杀害。
他回来时恪儿都已经牙牙学语了,他将孩子抱在手里时,竟然兴奋得热泪盈眶。
“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竟然也被自己儿子弄哭,真不羞!”我取笑他。
他说:“昀儿,这半年我都在沙场上,每天看着征战和杀戮,看着鲜血和死亡。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默然。
“有一天傍晚我们刚刚经历一场三天三夜的战役,我们以少胜多,斩杀对方五万人,在收拾战场时,我看着遍地都是残破的军旗和已经难辨模样的尸体,野狗呼啸奔跑,这些曾经勇猛坚强的战士却只能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被野狗们撕拉吞噬。当时夕阳越过山脉照在地上,整个天地好似都是血染的颜色。我突然觉得我是个罪人,所有逐鹿中原的人都是罪人,生命来之不易,需要多少呵护多少心血浇灌才能成长,却这么脆弱,这么容易失去。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让我的妻子、儿女都好好地活着,任何人阻拦,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还击。”
我见他这模样,感慨无限,不知说什么,只好伏在他肩头,抱着他。
李世民回到长安不过一个月,李渊又命他出师讨伐王世充。此时秦王府早不是半年前门庭冷落的样子,终日车马喧嚣,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繁华地,远超过在隔壁永福坊的齐王府,李世民更被官加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听说李渊当日为了安抚他,还追究了裴寂败兵之责,虽然只是面上文章,但好歹是也给李世民出了口恶气,刘文静之殇在他心中始终是不能碰的带着耻辱的伤口。
临出征前,他突然问我:“你可知封德彝其人?”
我将嵇康的文集卷拿在手里,凝神想了一想:“他是我杨家旧臣没错,和杨素挺相合的,其余的我倒不知道了。”
他接过鸿雁递来的茶抿一小口,坐下:“这次讨伐王世充倒是他在父亲面前撺掇的。”
“他要跟着你出征?”
他点头:“我倒纳闷,他素来和大哥亲厚,怎么又会把这种好事给了我?”
我将书放下,托腮望着窗外正开得密密匝匝的海棠花。
“莫非,”他说,“他也是个下注的家伙?”
我一惊,他这个“也”字--原来杨温他们在他身上用的心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
我还没搭腔,他又道:“不过这个封德彝在父亲面前倒是很吃得开,虽比不得裴寂,但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若是他肯帮我……”
他莫非是在暗示我?我扭头看向他,琢磨着他的神情。
“恪儿这几日可好?我听观音婢说他前几日夜里爱啼哭,是身子不爽吗?”他突然又转了腔调,探身往摇床里看去。
“乳母带他去园子里看花去了。”我说,“王妃细心,承乾只大恪儿半岁多都已经能走几步了,那日我去问安,见他嘴里叽叽喳喳地念个不停,真是聪明极了。恪儿就不行了,天资终究差一些。”
李世民瞅着我笑:“只听过夸自个儿孩子的,没见过这种娘亲,成天便说孩子不好。”
“我只是不偏私罢了。”
“你这还没私心呢?”他唇边那抹笑似乎别有兴味,“生怕我多夸了他一句多抱他一会儿似的。他好歹是我儿子呢。”
“你也太多心了。”我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一虚,不自在地起身推开南边窗户,嘴上故作嗔怪道,“等他学会说话,我还会不让他喊你耶耶(唐时对父亲的称呼)不成?”
李世民见我有些恼了,便笑呵呵地说:“我也一句玩笑罢了,你又何必真恼。我看恪儿倒好,不像承乾娇气,几个乳母都顾不及,观音婢大着身子还得亲身照料。”
“这才是金枝玉叶的命呢。”
从南窗边看出去,鸿雁正带着人在海棠花前,铺开一地的竹丝编的席子,将早春就晒好的杜鹃拿出来去去潮气。还有刚采下的蔷薇花,红的粉的摊了一地,和海棠花比着艳丽。
“你这院里总是这么花团锦簇,四季都香气扑鼻的。”李世民走到我身后,将手揽上我的腰。
“是鸿雁勤快。”我说,“早年在宫里头,这个时节正好用红色的蔷薇花淘尽了做胭脂红粉。再热一点儿,茉莉、栀子也好了,煮茶时搁一点儿,那股子香气比什么熏香都让人安逸。入秋最好的就是桂花。你刚喝的,是去年鸿雁收来的腊梅晒干了和今年的明前茶用存着的雪水煮成的,其余东西一概没加,你尝着觉得怎么样?”
“爽口极了。我说怎么有一股子清甜气直往嗓子眼里钻呢。”
“这两日天气有些燥,鸿雁就拿出这茶来,去去火气。”
月娘站在鸿雁身侧,满脸的不耐烦,她素性大拉拉不拘小节的,自小又在将府长大,见多了刀剑枪戟,哪里小心翼翼地伺候过这些花花朵朵,去年冬天就为此和鸿雁恼了一场,连我都被捎带上讽刺成脂粉堆里的娘们儿。此刻她面上又是快绷不住了。
看着她气呼呼的滑稽样,我不禁笑出声了。
“笑什么呢?”李世民在我耳边问。
“你看月娘的脸,八成等会儿又要借故找鸿雁麻烦了,她来我这儿后,俩人还没哪个月不闹的。”
李世民竟然也笑道:“她浑身的英气,哪做得来这些事,鸿雁也是故意折腾她。”
我心念一转,故意说道:“好好一个红粉佳人,偏偏流落到此。她也罢了,最可怜她弟弟,将门虎子竟然也就打打杂过日子。”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将面颊贴在我额头边,静了半晌后说:“等我出征回来见见那阴弘智吧,若是好就带在身边跟我南征北讨见见世面也好,也算是承他父亲衣钵了。”
晚膳前他赶着去陪长孙进餐,我送他到院门口儿,他突然转身问我:“昀儿,我现在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我一笑,伸手推开他:“是我儿子的耶耶。”
屈突夫人收到我的去信很快就给了我答复,这封德彝果然和太子走得近,他曾一月数次赴东宫宴,也是李元吉的座上嘉宾。那次李世民弹劾李元吉时,还是他在李渊面前费尽唇舌才让李元吉找到经验不足但勇猛可嘉的理由免于惩罚,可今日他竟然将征讨王世充这样的好事拱手送给李世民,也难怪李世民生疑。屈突夫人信上说,他为人奸猾,是出了名的墙头草,秦王还是多谨慎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