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盛夏酷热迫人,李世民让人将冰块装在铜匣子里放在堂下,从早到晚不停地换,可我照旧整夜整夜无法合眼。
一日,太阳刚落山,李世民来了,将手中一个小纸包递给鸿雁:“这是杏仁,将它加在香料里有静神安眠的作用,你去点上,记得一次别用太多,这东西好虽好,但用多了却有毒。”
我正伏在榻上翻书,听他这样说,笑起来:“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我几个时辰不见你,你就成了郎中了?这又是哪里寻来的偏方?我听都不曾听过。”
“天下的好东西多了,难道你还都见过听过?”他挨着我坐下,笑道,“算是你幼年见识过不少,但我这宝贝方子可是千辛万苦找来的,你一试就知道。”
“好!”我笑着说,“若是不管用我再找你这个江湖郎中算账!”
“放心,到时不用你着人拘捕,我自己就来投案。”
我们正说笑着,突然有小厮来送信:“大王,长孙无忌大人在书房等您,说是有要紧事,十万火急!”
李世民疑惑:“这都什么时候了,城门都下钥了吧,还有什么急事?”他转向我,道,“我去看看就来,要是晚了你别等我,先睡。”
我点头,目送他离开。
一直等到二更鼓响,他才派小厮来说今晚有急事要进宫,就不来了,让我好好休息。
这么晚了还要进宫?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我忧心一夜,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打了个盹,好不容易挨到日上竿头,我对鸿雁说:“找个人问问大王回来没,咱们去瞧瞧他。”
李世民早回来了,我进书房时他正坐在榻上发呆,脚下卷宗和书摊了一地,连平时他爱不释手的那方蟹壳青的澄泥砚都被打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偌大个书房,活脱脱像是个丢盔弃甲的战场。
“怎么了?”我问,“出什么事儿了?”
他抬眼望我,木呆呆的眼睛又红又肿,分明是哭过的。他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挨着他坐下,说:“我是来打赏郎中的呀,那杏仁的偏方果然管用,我这一夜睡得好极了,可不得来论功行赏呀?”
他看看我,嘴角咧了咧,终究没笑出来,他半天只说了句:“昀儿……”
“怎么了?谁把我们家山大王欺负成这样?”我哄着他,“快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他突然将脑袋埋在我肩上,像孩子似的哭起来,他哽咽道:“父亲要杀了刘文静!”
刘文静是李世民手上的得力干将,早在太原起兵时就在他麾下,形同莫逆。他素来和李渊的宠臣裴寂不和,前几日在家夜宴,醉后说了一句“必斩裴寂”,不想却被人听了去,告到裴寂耳朵里就被借故发挥诬告他谋反。
李世民素来和他亲厚,李渊心知肚明,可昨夜李世民涕泪横流地跪在太极殿前求情,却连李渊一面都未见着。
“父亲的旨意,连夜就斩首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们见。”李世民攥着拳,额上青筋直跳。
我摸着他滚烫的面颊,叹口气。
“这段时日来,大哥就一直防备着我,打刘武周也让裴寂和元吉两个酒囊饭袋去,他们能成什么事儿?”他愤愤道,“我上了多少次书,父亲就是不肯理我,还把我的大将调离。可他们还不是输?李元吉那人,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做什么?胸无点墨的纨绔公子去打仗,岂不是笑话?!
“四月的时候,大哥力举元吉,给了他个并州都督,他去了并州却全然不理军务,只顾着贪玩游猎,结果全军覆没!他顾自逃去太原,他手下的将军张达竟然转投敌阵,引兵将太原城攻下,把裴寂率领的援军都打得落花流水,晋州、龙门、浍州、蒲州等地失守的失守、投降的投降,整个河东地区都落入刘武周手里!太原是我们的根基所在啊!这么一丢,军心必定大乱!”
“事情都这样了,你父亲为什么还是不肯听你的?”
“他?”李世民哼了两声,道,“大哥怕我夺他储位,他自然站在他那边。”
“那这刘文静?”我心底一惊。
“不过是父亲杀鸡给猴看的把戏罢了。”他低声说,接着又大哭起来。
李世民为此消沉了许久,原本挂在嘴上的平定天下也闭口不提,每日不是抱着承乾陪小儿游戏,便是陪着我说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怀孕的缘故,杨晗那里的音信少了,倒是派人来送过几次东西,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间倒是意在打探李世民的近况。
我纳闷地和鸿雁道:“这些话,到底是她替谁问的呢?”
鸿雁叹口气:“这个齐王妃,您还是留点神防一点儿吧。”
一日,月娘从院外进来便嚷嚷道:“又有一个杨家的女子入府了!”
我吃惊:“哪个杨家的女孩?”
“是如今观国公杨温的外甥女,是燕地人,正巧她也姓燕,现正在王妃那儿呢!”
“谁送来的?”
“不就是杨温?”月娘说,“八成是见你怀孕,于是赶忙又送个进来好拉拢李世民呢!”
“可李世民如今自己都是个泥菩萨,他们讨好他做什么?”
“杨温可不傻,他不只是往这儿送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府里听说也送去了。”
我叹口气:“都是自家血脉,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好姑娘,生逢乱世却只能替人做赌注。”
鸿雁和月娘闻言都不再说话。
3
足足三昼夜的阵痛之后,我的儿子出世了。
我听见鸿雁的低泣声夹杂在儿子洪亮的哭声里,月娘笑着朝窗外候着的人嚷道:“是大胖小子!”
我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散了架,瘫软无力地浸在汗水里,撑着又困又倦的眼皮,我朝儿子看了一眼,可只瞥见他浓黑的额发和红红的小身子便沉沉睡去了。
李世民想替儿子取名李承岳,我不乐意。我不愿我的孩子跟着李渊孙辈的排行,也更不愿意他这一生要承袭什么大山大河大川大岳。我选来选去,最终定了单字一个“恪”。
“李恪。”李世民坐在我身边,口中反复念着,“李恪。”
他说:“听上去不错,但就是不够响亮。”
“嫡长子响亮就好了,”我说,“何必拉着他?”
“那小字呢?”他问。
“你说云汉好不好?”我问。
“云汉……云汉……”他念了两遍,点头,“倒是大气。我以为你会从佛经中给他取个故事,就像你的乳名兰因似的,你们家不都是如此?”
好久没有人对我提起“兰因”这两个字了,此时从他嘴里说出来,登时让人百感交集。我摇头:“取个佛经里的名字,又不能真保他一世平安,倒不如取个警醒的名字,倒能时时提醒他。”
李世民将手探进被里,捉住我的手,说:“你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了?”
我笑而不语。
他握着我的手,问:“这几夜睡得可好?醒几次?”
“昨夜倒好,只醒了一次。”
他点头:“我看你今儿个精神头也不错,和我说说笑笑倒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乏。药还是接着吃吧,手心脚心还是有些发凉,你啊,少操些心,多吃些东西。怎么我找人送来的燕窝你也不吃?我看鸿雁热了几回又端下去了。你现在不好好补补身子怎么行?”
“我从来不爱那些玩意儿。”
“嗯,晓得你不爱,不然前半年也不会巴巴把齐王妃送来的燕窝全给了观音婢。”他抿嘴笑,像是揶揄我。
“你到底是亲王,还是这府里的管家?怎么什么小事儿你都知道?”我靠在枕上打趣他。
“那得看谁的事儿。”他瞅着我笑。
鸿雁进来说:“大王,跟您的小厮们正在院内候着呢,问您什么时候过去,这北风刮得紧了,怕是又要下雪。”
“这是第几场雪了?”我坐起身想往窗外看,可所有的门窗都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我只能听见干瘦的树枝在风里被晃得吱吱嘎嘎作响。
“第五六场了吧。”李世民答道,“你生恪儿的时候飘的初雪。”
我点头,说:“你快回去吧,一会儿雪就大了。怪冷的。”
“没事儿,我再陪你坐会儿。”
“我也有点乏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天不上朝吗?”我劝道。
“乏了你就睡,”他伸手将我背后的枕头放平,“躺好,你睡你的。我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我闭上眼恍惚听见外头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这小院都刮跑似的。李世民轻轻地拍着我,就像幼年时乳母哄我入睡一般轻柔细致。我惦着第二天乳母要带恪儿过来,一会儿就睡着了。鸿雁后来说,李世民直到三更天才走。
那晚雪真下了一夜。
按照李渊的年号,转眼已经是武德二年的十一月天了,冰雪俨俨裹着长安城,灰色的城墙青黑的瓦块都被染上白发。李世民送来的几株红梅盆景搁在雪地里活脱脱是美人净白的面上被冻破的痕迹,在割人骨头的北风中摇摇晃晃猩红如血。
九月里任李建成老师的礼部尚书李纲向李渊提出了辞官,他说太子失德,信谗慝、疏骨肉。这事儿在朝野间引起一片哗然,月娘说他们兄弟的矛盾算是大白于天下了。
虽然有李渊撑腰,但李建成那边却形势不佳,李元吉和裴寂连连败退,将大片河东土地都拱手让人,闹得李渊老贼顿时惊慌畏惧,竟然下敕称放弃河东地区,只守住关西之地便罢了。
李世民舍不得辛苦打下的基业,最终还是上表力谏,他说太原乃王业根基,自来富庶,不可轻易放弃。
事到如今,李渊手下也实在是无人可用,他为人谨慎多疑,连立了不少汗马功劳的亲儿子都放心不下,哪里肯把军权轻易托人?自称帝起他就任人唯亲,所用的人多半是自己的堂族宗亲。算起来,李世民到底比旁人还是可堪托付一些吧?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时,李世民主动上书请缨,李渊自然乐得就坡下驴,喜滋滋地赞扬儿子忠心,命他速领几十万精兵回击刘武周。
为李世民践行是在长春宫,李渊亲自去了,当众褒奖他过往的功绩,还当着李建成的面对他许诺,一旦他驱逐劲敌收复河山,就立即加官晋爵并荣及妻儿。
那日的猎猎北风中李建成的脸色想必是不好看的吧,可对李世民而言是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无论父兄心内如何忐忑面上又如何讪讪,他也一定要抓住。
在大军出征前一夜,他来看我,带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玫瑰香露,他和我说,等到春天到了,他就凯旋了,他会把河东的玫瑰都带回来种在廊下,让我连睡梦里都塞满了甜郁的芬芳。
他这一走,我便陡然间闲了下来,除了去长孙那儿晨昏定省之外,每日便是和月娘她们一起闲聊做伴。
月娘爱谈军国事,每说起李家兄弟,她便撇嘴:“李家这几个,论起有反骨搞阴谋倒个个是好手,但论到打仗,却还只有这个李世民还像个样子!”
我一边逗着恪儿一边笑她道:“是是是,他上阵应该带着你去,谁不知道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她说:“我算什么!若是我爹爹和哥哥在世……”
我见她又伤心了,便劝道:“都是我不好,说错话了。宽点心,你弟弟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阴家还有一线骨血。待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到时候再光耀门楣也未可知啊。”
她叹口气,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李世民和李元吉闹翻的事儿吗?”
“他们不是一早就不和吗?”我不以为意。
“这次是彻底闹掰了,当着李渊的面,在朝堂上吵起来了,”她说,“就是为了这次河东失守的事,李世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上表弹劾李元吉玩忽职守妨碍军务。这李元吉哪是好惹的,仗着有大哥撑腰从来不将李世民放在眼里,这不,当面就吵开了,要不是李渊在啊,我估计他们都得打起来。你说李渊是精明呢,还是糊涂呢?他一边不得不重用李世民,一边又支持着李建成,这么和稀泥,也不怕他们兄弟最后闹得不可收场吗?”
“迟早的事儿。”我说,“古往今来为了权力兄弟阋墙甚至父子反目的事儿还少吗?”
我将蒙眬欲睡的恪儿放进摇篮里,盖上鸿雁缝制的百家被,轻轻地晃着。我看着恪儿肖似李世民的脸蛋,说:“他们李家的事儿不过是狗咬狗,咱们当看戏就完了。”
“你不怕李世民输?”
“他不是池中物,绝不会输。”我不假思索。
“你这么信他?”
我点头。
月娘看着我:“我还想问你来着,你是不是忘了要找李渊那老贼讨公道的事儿?”
我抬眼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杀父之仇亡国之恨都能忘?”
她朝李恪努努嘴,说:“这不是有了他吗?我担心你心软了。”
“儿子是我的,和那李渊没关系。”
“李世民这场仗要是胜了,李元吉更是不会放过他,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我会打听着的。”她说。
“你那些线人,可不可靠?”
“放心,有的是我父亲过去的部下,虽投了唐但也是没办法的。有的是我家的老人了,都信得过。”
我点点头:“当心些。”
“不过,”她说,“我眼瞅着,你那些堂族的叔伯都有些意思呢,像是两边押注似的,一会儿亲近李元吉,一会儿又送人来给李世民,这会儿恪儿满月,又给你备足了礼,真是太子党和秦王党两边都不开罪。”
“晗妹妹对我说这都是保全之策罢了。”我说,“他们倒也有他们的难处,若是明明白白和我说各自保平安,我倒也能理解,可是啊,哄着旁人为他牟利,还拿人当傻子呢。”
李世民这一仗打得足有半年,连新年都没回来。长孙又有了身孕,于是迎客不便,正月里除了她需进宫请安外,我们这几人抱着孩子守岁倒也安逸。
只是元宵还未过,却有一不速之客找上门来。自称是萧后娘家之亲,受南阳公主所托特来探望。
我正纳罕,前阵子李世民替我四处寻找都不见南阳姐姐。有人说她也随后投奔突厥,去找萧后和义成姑姑去了;也有人说她去了洛阳,到了王世充的地盘。怎么她这会子托一个陌生人大喇喇地来秦王府探我?虽然不知底里,但总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让鸿雁将她迎到堂内,行过礼分宾主坐下。
只见来人已上年纪,但眉目依旧端秀,而且举止大方,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怯意。她在东边榻上坐下后,环顾四周,赞道:“真是个清雅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