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她一口一个“大王”喊得亲热,心里不是滋味儿,故意问道:“希国公去了之后,你父亲和你可说了什么没有?”
她收敛了神色,压低声音说:“只让我好好服侍齐王,小心行事。”
“只有这个?”我挑起眉,满心讶异。
她点头:“我们杨家现处在多事之秋,只怕还有祸端,现在可不能大意。”
我蹙眉,难不成她竟然不知道杨侑就是死在她口中念叨的大王手中?
“来了就半日,我得回去了!”她起身,瞅着我笑,“姐姐有了身孕,也是我杨家多了条血脉,真好,妹妹羡慕极了。”
本是句好话,可入得我耳朵来却别扭极了,我站起身来送她,随口问:“齐王和秦王不和,他有没有让你少来我这里?”
“他自个儿怕是死都不会来的,但知道我是来看你的也没说什么。”她答道,“不过他们兄弟俩关系可真够怪的,连面上的情儿都不愿做,知道的是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家呢。”
过了晚膳时分,李世民派人送了封信来,我正在窗前抄《法华经》,我教鸿雁搁在案上懒得管它。算起来,自那日李世民被我逼着答应两个条件之后就在我这儿绝迹了。也好,免得我还要唱美人计给他听,劳心费力的。
天气一日比一日回暖了,今天夜里起的竟是东风了,再过些日子南燕就真的回来了。月娘说园子里有些柳条都有些抽芽的意思了,过不了多久庭中那株海棠也要进入花期了吧。
鸿雁过来请示,晗妹妹送来的那些东西怎么处置。
我说:“都送去王妃那儿吧,她那儿比我需要。我也不愿要那李元吉的东西。”
鸿雁应声去了。过不了多久,她兴冲冲地跑回来,脸上堆笑地嚷道:“公主,大王给您的信您看了吗?说是窦建德将宇文化及灭族了!”
“吧嗒”一下,我手中的笔掉在纸上,墨汁糊了一大片,我震惊地看着她:“真的?”
她忙不迭地将那封信塞在我手里:“您快看看!”
鸿雁说,我腹中的孩子一定是父亲送来的吉兆,不然怎么他一来,这宇文化及就偿命了呢?
我打开南边的长窗,看着江都的方向。夜空岑寂,几颗寒星闪闪烁烁,就像建康城外江面上的点点波光。我抚着小腹,喜极而泣。
2
见到南阳姐姐的时候,庭前的海棠都已经开过了。浅粉色夹着正红色的层层叠叠花朵爬满枝蔓,烧得整个院子如整日有彩霞驻足一般,白日看去明媚鲜妍,夜里更是辉煌灿烂。热闹得连后院那些小姑娘都跑来看花,穿红着绿笑意盈盈,成群结队的倒是比花还好看。
这五个月过去,我的小腹总算显了形,而且从五月上,他竟会在腹中动弹起来。像是一个小人,在草地上打了个盹儿又爬起来伸个懒腰,哎哟,伸出手来不小心敲到了我。
我内心震动。
虽然知道腹中有个孩子,但起初几个月却感觉不到他是活物,待他在我体内翻身打滚,我终于体会到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就像窗外的南风吹化了我身体里冻得结结实实的冰,我可以听到我的心里有滴答滴答冰水融化的声音。他每动一次我的心里就钻出一棵碧绿的小苗来,酥酥痒痒的,痒得我想流泪。
于是我每日都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动一动,什么时候会伸出小脚踢一踢。他一动我就满心欢喜。我开始经常和他说话,四下无人的时候,抄经抄累了的时候,我就倚在廊下数着落花,轻轻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小时候的事:在书房被师傅罚的糗事、和季子一起在曲江苑走马放风筝的事,还有大兴宫里醉人的花香走不完的长廊、父亲的琴声和母亲的温柔舞步。
我以为已经忘了的往事,被他统统唤醒。他偶尔也会应和我,踢踢脚伸伸手,那种欢欣让我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清晨时,可以嗅到阳光中的芬芳;月明夜,可以看到玉兔在婵娟里嬉戏……
长安孟春初夏时节雨水充沛,淅淅沥沥常常一下起雨来就三五日不歇。我卧在榻上,和着雨声轻轻哼着母亲爱唱的江南小调,那风吹过纱帘、雨敲击飞檐的声音就像是一曲悠扬的华章。
我也分外想念母亲,想着她奔向塞外的路上,可有惦记我们。
是李世民派人告诉我,南阳姐姐明日要进府来看我的。自那一夜起,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他忙着他的军国大事,一会儿是屈突通一会儿是宋金刚,我去给王妃问安时,偶尔这些消息会飞进我耳里来。那书房我却是久也不去的了,他不来我自不会去找他,杨侑死后,我的心境也大不如前,宁愿少费些力气。
有一天月娘从王妃那儿跑回来,满脸怒容。
我问:“怎么了?谁招你了?”
她气咻咻地在西侧榻上坐下,眼眶红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和鸿雁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府里谁不知这位姑奶奶的暴脾气,敢去惹她?
鸿雁走到她身边推她道:“快说,谁将你气成这样,说出来我们给你排解排解。”
“我哪一日非得撕了她们的嘴不可!”她咬牙切齿地恨恨道。
我见她这气色不同往日,像是真吃了谁的亏,忙好言安抚道:“谁们?谁说了什么?是你弟弟怎么了吗?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替你去求王妃去。”
“休提她!”月娘一听到她名字就发作起来,“就是她的好丫头,在那编排咱们呢!”
“编排咱们什么?”我诧异。
“我替你送东西过去,她正在歇午觉,我放下便出来了,正巧碰见春明带着夏莲、秋桂几个丫头在那儿说话。我还想过去打个招呼,可走近一听她们满口的污言秽语,什么你怀着身子大王看都不看你,谁晓得是怎么回事儿,才进府几个月就失宠了,即便是生个儿子也没用了。还说什么谁说公主高贵漂亮的,还不是被大王玩腻了扔一边去了,比起来倒是王妃更胜一筹呢,世子才多大点儿,大王只要在府里必然抱在手上,看都看不腻的。”
我见她涨红着脸,忍不住笑起来。
她见我笑越发急了:“你笑什么?!真是没心没肺!别人将你说得像残花败柳似的,你居然还笑!”
我止住笑问她:“就为这几句话气成这样,你还过不过了?不过被人说几句而已,何必呢!这是你听见的,听不见的只怕更多,你难道成日不干别的只生气不成?”
“你说那李世民到底是抽什么猪头疯?你这都五个多月了,全不见影子!”她愤恨道。
“你不是最讨厌他吗?他来你不生气?”我逗她。
她气得拿一双大眼睛瞪着我:“没良心的,我是替你急!”
“有什么好急的?”鸿雁搭腔,“他不来咱们自个儿过,不也清静?他不来,难道这孩子还落不了地不成?”
“正是!”我接话,“他若不来,这孩子正好跟我姓杨,倒称了我的意了,我巴不得他一世不来,只将答应我的做到就好。”
鸿雁慢条斯理地对月娘说:“现在还只是闲话,你就这样,若接下去,你发现咱们的饭菜里荤腥少了,院子里打扫的人也不勤了,你央求人去给你捎个东西就没人应了,你到那时又该如何?”
鸿雁的话陡然让我想起当日的王氏,那窄小的宫室、长满杂草的院廊,还有她素白的面孔,单薄得像一个深宫里的影子。一股冷意陡然从脚底蹿起。
鸿雁突然问我:“那日齐王妃来时,是不是说她父亲他们又打算送人进府来?”
“你听见了?”
“我恍惚听见这么两句。”她叹气,“真是树倒猢狲散。见你失宠了,立马忙不迭地送新人进来,他们说的光复杨氏,我倒觉得是句哄你的谎。”
“随他们去吧。”
南阳姐姐来时,我站在院门口柳荫下迎她。
身子重了,原本的衣裙全穿不得了,鸿雁便自己裁了几块从宫里带出来的缎子替我做了几身宽大的袍子,没有绣花的料子看着我倒觉得素雅,就是月娘不住叹息,翻箱倒柜想找些金钏玉镯出来替我装点门面。
我阻拦:“姐姐是至亲骨肉,不必如此。”
长安六月的日头毒辣得几乎教人扛不住,不一会儿,我额上便爬满了密密的汗珠。鸿雁劝我进屋等着,我不肯,我们姐妹等今日已经太久了,多见一眼,哪怕是远影也是好的。
可真等到姐姐来时,我却认不出了。
在我们弟兄姐妹几个当中,长姐是最像父亲的,面如白玉,目如秋水,身形颀长雍雅,不用浓妆艳抹也自有一种优雅风致。据说她未嫁之时,最爱在园子里跳舞,金绣的牡丹裙无比耀目,将身旁那些牡丹、芍药、海棠、玉簪都比了下去。宫人们都说姐姐是园子里最漂亮最雍容的花。
可我见到的姐姐却像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大日头下,她穿着一身黑裙独自一人穿过花径走来,身后既无侍婢也无随从,面色木然,雪白的脸上毫无颜色,过去丰腴妩媚的风姿足足瘦了一个脱形。
我瞬时呆了呆,蓦然泪盈于睫,扶着腰赶上去:“南阳姐姐!”
她竟被我吓了一跳,愣了一阵后伸手才扶住我,诧异地问:“你有了身孕?”
我含泪点头。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长叹一声。
一年多不见,她憔悴了不少,我隔着泪眼细细打量她,原本乌云般的鬓边现在有了几丝白发,连眼周都看得出细密的纹路了。那一身黑衬得她愈发苍老,通身不见首饰花环。我明白了,她还戴着重孝呢。
屏退他人,我们姐俩相携进入内室坐下,我问她:“禅师呢?好久没见了,怎么不将他带来?我很想他呢。”
她一听我的话,豆大的泪珠从原本沉静的面上簌簌落下,她哭着摇头。我心凉了半截,颤声问:“禅师出什么事儿了?”
她从宽大的袖子中扯出白色的帕子来掩住面,俯在几上,双肩阵阵抽动,我愣在一旁。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稍稍缓下来,边低头拭泪边哽咽地说:“禅师没了!”
“怎么没的?”我只觉心痛如刀绞,那活泼聪慧的小禅师,才十岁的小禅师!
“窦建德。”姐姐忍着喉中翻腾的泪声,吐出短短几个字。
“这又是为何?禅师是姐姐的骨血,和那宇文化及有何干系?父亲又怎么会要禅师的血肉之躯来祭奠?杀逆贼又干他何事?”我咬着牙,心中在泣血。
姐姐满脸哀容:“他到底是宇文家的骨肉!我不能留着他!”
听到这话,仿佛千万个春雷同时在我耳边炸响,竟然是姐姐亲自--我耳目震颤说不出话来,只得俯身趴在几上抽泣起来。
禅师!自小长在宫中的小禅师,那肖似父亲的面容、活泼的样子,我想起他总是追着我和季子喊:“姨娘!舅舅!你们带我玩吧,我也要斗草!”
姐姐伸手抚着我的背,手掌柔软而冰冷,她喑哑着嗓子说:“所以我一见你就难过。你何必又走我走过的道。将他生下来,又狠心不能留他的性命,这滋味会比你杀了自个儿还难受。”
我一时没听明白,半日才恍惚问:“什么?我要谁的性命?”
南阳姐姐看着我:“难不成你还打算留着这李世民的孩子不成?”
我呆住,无言以对。
姐姐问了那句话之后,我的心神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晴朗朗的天,日头晒满院子,篱外的蔷薇花闹哄哄地将香气往屋里头送。姐姐还在对我说着哪个郡王如何,在洛阳的杨侗如何,我全然入不了耳,耳边盘旋的都是那句:“难不成你还打算留着这李世民的孩子不成?”
原来留不得吗?
姐姐走后,我坐在南边窗下,盯着那棵已经结了青青小果子的海棠发呆。等夜风起,府里掌起了灯我还浑然未觉。
鸿雁悄悄走过来问:“公主,点灯了,晚膳送过来了。”
我摇摇头。
她顿了一会儿,轻声说:“大王来看你了,在门口立了半日了。”
我闻言震动,回头看见李世民正站在屋外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似忧非忧、似怜非怜。我不知怎的,本已干了的眼泪一见他又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鸿雁叹口气出去了,他看着我,走了进来。
他俯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姐姐来看你,我怕你伤心,所以来看看。”
我坐着不动,只抬眼瞅着他,满眼的泪不停地往下落,喉间却像是塞满了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见我这样,也红了眼眶,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听了他的话愈发悲从中来,索性放声恸哭。他上前抱着我,揽得紧紧的,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柔声说:“好昀儿,有我呢。”
我紧紧搂着他,将湿漉漉的面颊贴在他宽阔的肩上,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姐姐说,窦建德问她该拿禅师怎么办,她忍痛说宇文家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禅师被带走的时候哭着喊娘亲娘亲,姐姐只能背着身装听不见……禅师才十岁……姐姐怎么忍心?我又怎么忍心?”我蜷在他怀里,哭着问,“我怎么忍心呢?”
突然,我感到腹中一动,他在踢我了。李世民也感觉到了,他惊讶地问:“他已经会动了?”
我点头。
他顿时喜笑颜开,将大手按在我小腹上,说:“好大力的一脚!这一定是个小子!”
他欢天喜地,我却笑不出来,抚着在腹中动个不停的孩子,心中一阵悲戚。
李世民收敛笑意,凝视着我,说:“好好将他养大,好不好?禅师死了,我们的孩子不能死。留着他,我会好好待你们母子。”
我看着他。
他语调恳切:“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做到。你不愿替我留着他,那你就替杨侑留着他,就当他是杨侑换回来的,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话。
他面露哀求的神色:“好昀儿,他会动了。”他拿起我的手放在小腹上,说,“你想想,他会叫你娘亲,会趴在你怀里撒娇,会跟着你学说话,你怎么忍心不要他?”
是的,我不忍心。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他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
我怎么忍心?
这一年,李世民的日子并不好过。自上年出征薛仁杲之后,他就一直在长安无所事事,刘武周勾结突厥屡屡进犯,奉命出征的裴寂和李元吉却节节败退,李世民上了很多折子请战,可李渊置之不理,不仅如此,甚至还调走了他手下数名干将,与以往对他的倚重判若两人。李世民无奈,只得整日在府中消磨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