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李世民在我这儿吃了个闭门羹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自从出宫之后,鸿雁倒比先前絮叨多了,总爱在我耳边嚼些有的没的,总是诸如什么将来终身到底还是仰仗国公,如今寄人篱下过去的公主脾气还是得收一收。
我瞅着她发笑:“鸿雁,怎么出了宫你像是换了个人,从前你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现在倒是聒噪得不行了?”
哪晓得鸿雁却答道:“过去公主在宫内,有皇上、娘娘照管,谁能欺负得了?奴婢小心伺候也就罢了。如今公主寄人篱下,奴婢再不帮着劝着多操些心,公主哪还有个知心人照料?”
我一时心酸难抑,侧过脸装着看书,半日后方对她说:“你放心。此后我们姐妹一处,有我的必短不了你的。”
齐国公夫人派人来请我过去说话。我将帖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半日,问来人:“你们夫人说了是为什么事儿没有?”
“没。就说是请公主过府一叙。”
我看鸿雁一眼,她上前将那老妈子搀起,递了些钱币送了出去。
齐国公夫人正是我堂妹杨晗,她出嫁前皇上特别加封为定远县主。在出宫前,我和她素无来往,她的父亲是祖父异母的卫王杨爽的幼子,很少进宫,所以我对她几无印象。
鸿雁问我:“公主,去吗?”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去。”
我们弘农杨氏已经七零八落至此,剩余的这些姐妹有什么理由还要相互疏远呢?
齐国公府离秦国公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但风格却迥然不同,齐国公府门前两尊簇新的石狮子,一望而知是哪里的富豪谄媚巴巴送来的礼物。朱红的大门洞开,门前的一群轿夫们正懒洋洋地扯着闲天,看来这齐国公府倒是门庭若市,来往宾客不少。
我们从侧门径直往东边的小院子里去,带路的人说夫人住在这边。走进院子,满园子的香花盈门,庭前一株紫薇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冠盖遮住半个院子,到时开花一定颇为可观。杨晗住在五间房的正中,廊下站着四名侍女,其中一位年长些的见我们进了院子就打起帘子进去了,即刻,杨晗便奔出门来相迎。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姐姐,我还担心你不肯来呢。”
我打量着她白净的鹅蛋上胭脂涂得娇艳,鼻子两侧一些小雀斑未用脂粉遮掩倒显得俏皮。我微笑:“都是自家姐妹,怎么会不来?”
她挽着我进屋,将我让至榻上坐下,又亲身端来茶点,说:“姐姐在宫里讲究惯了的,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姐姐将就些吧。”
我刚坐下,她就将身边侍女都打发出去,我见她如此,想必是有些什么事儿要说,于是给鸿雁递了个眼色,她会意也跟着出去了。
这边房门才掩上,杨晗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说道:“请公主姐姐恕我僭越之过。”
我连忙扶她起身:“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原本这齐国公夫人是姐姐的,要不是秦国公从中拦阻,妹妹也不敢妄夺姐姐的位置。”她低头道。
“原来你是为这个呀,”我拍拍她的手,宽慰她,“这也压根不关你的事,我也没放在心上。”
她抬头看我一眼,不相信似的,说道:“我听人说姐姐新婚夜压根没让秦国公进房,据说就是为了这个名分的事儿。”
“腾”地一下,我的耳垂连着面颊都烧了起来,我勉强挤出笑:“妹妹是从哪儿听说的呀?”
她眼瞧着我:“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啦,连齐国公都说,二哥娶了个公主却无福消受。”
我垂下眼帘,拉了拉衣襟,不说话。
“姐姐真是为了这个名分的事儿吗?”她问。
我未接话,她自己感慨道:“论理也是的,不说这名分的事儿了,论起来就算是公主下嫁为正妻,也轮不到这李家。公主是先皇爱女,众所周知,现在这样当然觉得委屈。”
我反问:“你就不委屈?”
她愣住了:“我?”
“时乖命蹇,我杨氏不幸,我们姐妹竟然要嫁给乱臣贼子求平安,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她怔怔地看着我,面上闪过惊惧和犹疑,吞吞吐吐地说:“这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但我……”她陡然间将话锋一转,说,“我今日请姐姐来,除了闲话家常外,还有一重要事相商。”
“什么事?”
“我父亲日前派人托话,让我和姐姐说,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姊妹千万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轻举妄动,不然宗室不安。”
“什么意思?”我不明其意,皱起眉头。
杨晗吸了口气,低声说:“姐姐可知道李渊即将受禅,要登基了?”
我心往下一沉,整个人僵住。虽然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但真的听到这天下即将不姓杨,而我马上就成了亡国公主时,还是觉得浑身的血液登时都变成了雪水,周身恶寒。
杨晗说:“父亲说李渊现在受禅,面子上还是会对杨氏宗亲客客气气的,皇上也会退位做个闲散王,但他已经警告过宗亲,若有人有不满和异议,到时受牵连的将是整个皇族。李渊现在手握重兵,渭河以北地区全是他的地盘,他若想找个借口将我们杨家赶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父亲是让你来劝我的吧?”
她点头,眼神殷切:“姐姐,妹妹知道你委屈……”
我起身打断她:“告诉你父亲,我知道了。我杨昀受父亲教导多年,不会连这个都弄不明白,我会以大局为重的,让他安心做他的郡王!我做这个人质倒是没什么,只不过看他能安心到几时!”
杨晗听出我的不悦,立即起身好言道:“好姐姐,您别生气,我父亲也是从长计议。现在天下局势未定,王世充和宇文化及各自拥兵自重,我们借李渊的势力除掉他们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等一日皇后宗亲都迎回大兴,我们杨家人一定不会任人鱼肉,到那时重整河山不迟呀。”
我眼睛一亮:“这话是你父亲说的?”
她肯定地点头:“我父亲和皇上还有诸王商议过,目前我们只能韬光养晦,以待时日。”
一股热流霎时涌进我眼中,我杨家或许时数未尽也未可知。
“我父亲还说,我们待在李家,若能探听到什么风声最好,这样里应外合,到时才好报家破人亡之仇。”杨晗细细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挠得我心痒痒。
回到府里已经入夜了,我和杨晗密谈了半日后决定以后她父亲那儿有什么消息就派人送信给我,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一并开口。
回程中东风一转下起了雨,我掀起帘子看着马车外蹬蹬驶过的微湿的街道,出宫后头一回觉得心里有些暖意。我望着被雨雾遮得灰蒙蒙的天色,心里默念着:父亲,若有什么是兰因能替你做的,我拼了命也会做的,您就等着兰因将您迎回大兴的那天吧。
刚进屋就见李世民坐在榻上,我怔住了。
他见我进来,放下手上的书,微笑着问:“这么晚才回?吃过饭了没?”
我定定神,将绸缎软披风褪下,望着地上的石砖说:“不用了,我不饿。”
“我听观音婢说这几日你饮食甚少,怎么了?是东西不合口味吗?”他关切地打量我。
“没,我素来吃得不多而已。”
“哦?真的吗?”他语调中笑意转浓,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
我这才想起和他一路去建康时我狼狈不堪的吃相,于是撇撇嘴,不搭腔。
他走到我跟前,接过我手里的披风递给鸿雁,说:“这几日父亲那儿很忙,我每日很晚才回府,想来看看你又怕你一早就歇息了,还怕你还在怨我不肯见我。”
我避开他走到窗边,清了清嗓子说:“这是你的府邸,你若要来我还能拦得住你?”
“我就是不想强迫你。”他说。
“不想强迫我?”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想强迫我,却把我不让你进门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他皱眉:“观音婢说你了?”
“没有,夫人倒是什么都没说。”我扭头看着他,“可连你的好弟弟都替你抱不平呢!”
他挑起眉,神情诧异,若有所思。
我继续说:“我妹妹和我说了,若是我们姐妹失礼于你们李家,杨家人的命途就堪忧了。所以我这里,以后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绝无二话。只求你们父子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这些亡国末路之人。”
他低声说:“我们兄弟关系并不像你猜测的那样,尤其是齐国公,他性情颇为乖张,自幼与我不睦,你听到的那些谣言只怕是他安插在我府里的奸细说出去的。”
“奸细?”我吃惊地看着他,“你弟弟会给你安插奸细?”
他轻声说:“原先起兵时,父亲命我和大哥各率军队打头阵往关中而来,四弟元吉就留守太原。他手下势力本就不如我和大哥,于是对我颇多意见。眼下,父亲打算把军队交给我,命我做先锋讨伐宇文化及,他和大哥就留在大兴稳固民心。元吉很不乐意,四处吵闹。按他的性子,在我府中安插眼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放心,你我之间的事,我绝对不会和第三人说,更不会以此要挟你任何事。”
我没想到他们兄弟之间竟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矛盾,一时哑然无言。
“你是不是在想,乱臣贼子自然蛇鼠一窝,怎么还会内讧呢?”他自嘲地笑道。
我原本以为误会了他,心里有些歉意,被他这一笑又心硬起来,接腔道:“也不尽然,世道上因分赃不均而起内讧的贼人我也听过不少,你们也没多大区别。”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晶亮,唇边的笑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温柔的神色:“你还在怨我吗?”
“不敢怨。”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
我不吭声。
“那次从建康回来,我父亲把我好大一通教训,还禁足了半月,我大哥还疑我是怀着什么心思勾结隋杨老臣为自己造势,所以我求了父亲很久,他才肯松口把你给我。昀儿,我知道做我的妾室很委屈你,就算娶你做正妻,我原本也是配不上的,只是,我那个四弟,相貌丑陋不说,性格还乖张,你跟了他岂不是羊入虎口?两害相权,也只能希望你取其轻了。”
他神色殷切、语调诚挚,一副生怕我不信的手足无措样倒叫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撇撇嘴,半开玩笑地揶揄他:“多谢你的好心。”
“昀儿,我对你,不只是好心,真的。”他语调轻柔得像是云彩、春风和在案上摇啊摇的红烛光。
3
五月,杨侑禅位,退为希国公。李渊即位,国号为唐,改元武德,大兴城亦改旧名长安。李世民封秦王。
封号一下来,府里就忙着搬家。新秦王府在皇城以东安兴坊内,由前朝王府扩建而成。府内约有十进大小,正殿名曰承乾殿,左右各有十余间房,新封的秦王和秦王妃就安置在这儿。后殿和延楼百余间房沿着花园一字排开,东西左右又各有数座小院落。
长孙夫人将我安置在园子东边的海棠院里,她说,这是秦王的意思,其余的房间暂且空着,很快就会有新人来。
我们搬进去的时候,庭间那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透过小厅的直棂窗恰好可以看见红粉相间娇艳欲滴的花朵。
鸿雁四下里瞧了瞧,说:“虽然小了点儿,但还算亮堂雅致。”
“咱们这才几个人呀,要那么大做什么?”我说,“就将‘焦尾’安置在西厢房的窗下吧,那正好对着庭院。”
鸿雁带着六个丫头将五间正房打扫干净,一间做了厅堂,一间做了卧室,另一间就做了平日弹琴写字的书房。平日除了鸿雁跟着我住在正房外,侍女们都住在偏房里,老妈子和粗使打扫丫头就安顿在外边延楼。
我将父亲的手书镶在琉璃屏风里,又不敢摆出来,只好和从宫里带出来的父亲其他手迹一起藏在檀木箱子中,季子送的灯笼几经折腾已经有点儿破损了,我细细地用棉纸和糯米熬成的糨糊补好,挂在书房里。鸿雁也指挥人将窗纱全都换成簇新的绿纱,那桌椅罗汉床也都全都擦洗抛光,极尽费事。
我看着都觉得麻烦,说她道:“马马虎虎得了,何必多这么多事儿?”
她正色道:“这虽不能比宫里,但好歹也是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不仔细怎么行?”
我不吭声了,心里想着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安身立命之所,但懒得与她争辩,随她忙去。
整个府里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算消停下来。
一日清晨,李世民来看我。鸿雁见他进屋,便带着人避了出去。
他笑眯眯地问:“这里可习惯不?”
我从书里抬起眼,答道:“还好。”
“我才下早朝,想着过来看看你。”他在我身边坐下,“最近事多,也没过来,你这儿可还有什么短缺没有?”
“没了,夫人万事都打点得周全,我这儿只有富余的。”这话倒不是客气话,长孙夫人,不,如今的秦王妃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在府里可是出了名的。看似温柔敦厚的一个人,挺着个肚子,硬是上上下下地跑,连我这儿她都恨不得一日来上好几遭,旁人若劝,她都是一句“大王外务繁忙,这些家事该是我替他操心照管的”堵住别人的嘴,我冷眼看着都心生感喟,这个李世民几世的福气才修得这样的贤内助。
“我命人送来的几幅枕屏,你见着没?喜欢哪幅?”
“看见了,都挺好。”
他又问:“这院子你可中意?我记得你在宫内的时候,殿前也有这样一株海棠,想着你若想家时看看它或许能有些安慰。”
“多谢大王费心。”
他从我的手中将书抽走,轻轻捉住我的手,恳切地说:“昀儿,你我既已是夫妻,心里有什么话不妨和我直说。”
“真没什么,都挺好的。”我看着他。
他面色一暗,握着我的手松了一松,沉默了半晌后才又说:“父亲明晚要在大内举行宴会,我想着你可能不太愿意,所以替你向观音婢告了假。”
我低头不语。听说大兴宫改名太极宫了,父亲曾夜宴群臣乐舞通宵的大兴殿也改名太极殿。我自小长成的家园不知此刻谁在看春朝秋露。我想起季子曾说过他死后希望留在大兴宫内,可即使现在季子魂归故乡,那熟悉的长廊池塘也不再是我们当年嬉戏的模样了。
“昀儿,”李世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不如和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