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十三世纪
“科马克神父!”一个诺曼士兵大喊道,他的眼睛周围布满了黑眼圈,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一样。
科马克·麦克纳马拉掀起了马车上的帘子,看着连绵的群山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被阳光刺得挤了挤眼睛。
“咱们已经靠近湖泊了。”士兵继续说道。
“别停下来,今天必须得抵达格拉斯哥。”
“侦察兵前来报告,再往南道路会更加艰险,将士们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不管这些!就是累死也得完成任务。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科马克说道,看得出他明显睡眠不足,快到极限了。
“布伦奥(Breos)大人,你是想惹怒科马克神父吗?”理查德·普瑞德加斯特向他们走过来说道。
理查德身材高大而瘦削,差不多50来岁,留着卷曲的金色胡须,头发及肩,看起来不像他父亲那么专制。他父亲亨利·普瑞德加斯特在世的时候,从不对任何事妥协而且性情十分残暴。而作为他的儿子,理查德则更加足智多谋并且信心十足。长久以来,他都获得了将士们的敬重,尽管他们觉得摧毁马里湖修道院和把费安娜院长送去格拉斯哥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普瑞德加斯特却觉得抓住一个女巫将会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于是毫不犹豫地支持了科马克的计划。
“前面没有任何状况,理查德大人。”士兵说道,“我已经向科马克神父说过了,将士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最好还是……”
“一派胡言!”科马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必须得在几小时内抵达格拉斯哥,还有一个女巫要接受审判,我不希望把一具尸体带到大主教面前。她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暴风雪已经停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您说得很对,科马克神父。”普瑞德加斯特说道,“我们确实时间不多了,不过如果再遇到什么敌人的话,我们可没有力气战斗了。”
“战斗?”
“您的记性真是太差了,神父。您的爱尔兰女士,就是我们之前的那个囚犯,在我们袭击修道院期间不就逃跑了嘛,她还把我的两个士兵砍成了碎片。在水晶岩洞中,又有十来名将士被水怪或者这个女人的朋友们杀死了。”
“您是怕这个单枪匹马的流浪者袭击我们?”科马克用怀疑的口吻说道。
“我畏惧一切未知的事情。当时她昏昏沉沉,手脚又被捆绑着,就已经能刺穿我手下最强壮的士兵的肚子,并且割断了最勇猛的将士的喉咙。在我看来,这个迪尔德丽实在不可小觑。谁知道她这会儿又在策划什么事儿呢?我还是觉得在接下来这该死的路程中,应该让将士们再多积攒些精力。最好还是让他们在湖边休息一下,等到黎明时分,他们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科马克神父,要是您担心这个垂死的老女巫撑不到受审的时刻,那您最好还是对她别那么粗暴了吧。不管怎么说,她最后也会被活活烧死,不是吗?”
“这可不是由你我来决定她的命运,理查德先生。神的旨意将会制裁她。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修道院院长将会和所有受到邪恶水怪崇拜的女巫一样,受到惩罚。”
“好吧,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会儿。”
科马克知道再就这个问题和普瑞德加斯特城堡的主人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面色暗沉,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尽快找到一个有利的位置,在湖边安营扎寨。”普瑞德加斯特对一个士兵说道,“再找十个将士昼夜不停地进行巡视。”他边说边回到自己的坐骑边。
夜幕降临,大部分的战士都聚集在罗蒙湖(loch Lomond)的岸边,围坐在篝火旁谈天说地。其中的一些将士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了一些古老的传说,而另一些则小声讨论着他们在琳内湖水晶室里弄到的这具发臭的水怪骨架到底会带来什么好处。
科马克·麦克纳马拉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祈祷。由于受到普瑞德加斯特的言论的影响,科马克来到费安娜阴暗的囚室中,给她端来了一碗热汤,从前可都是只给她一块发霉的面包。费安娜欣然接受了。自从开始了在苏格兰高地上永无止境的旅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可院长却出奇地从容。现在,她知道只要旅程一结束,到达目的地,等待着她的就是残忍的审判。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幸福的光芒,让科马克很是不解。
“费安娜,这碗普普通通的热汤让你感到平静是吗?”
费安娜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并没有回答。
“还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让你感到幸福呢?”
“是谁告诉你我快要死了?”
“人们是不会原谅一个女巫的,更何况你和你的同伙总是沉湎于那些异教徒之举。”
“可是我还没有接受审判。”
“这只是个形式罢了。”
“这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过程只不过是给一群瞎子看的一场闹剧罢了。你对上帝的信仰可无法决定我的审判结果,不过你对这场病态的演出如此感兴趣,只是想为自己可悲的企图做辩护吧。”
“闭嘴!”
“科马克,在这一点上,你怎么能够远离你周围那些有信仰的人呢?在诺曼人取得胜利前,爱尔兰修士们一直学习他们的教义,丝毫不理会罗马教廷强加的等级制度。就这样,他们一直忠实于古爱尔兰德洛伊教祭司的传统。你的师父怎么会灌输给你这样强烈的权力欲望呢?”
科马克沉默片刻,提到他曾经的导师让他有些许不快。
“收留我的修道院起了火,吉罗·德·坎布利救了我的性命,大火是他的同伴放的。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于是给了我信仰,让我得以追随宗教,并把一切都传授给了我。”
“科马克,从深处来讲,咱们俩还有些相似的地方。”
“费安娜,这碗热汤使你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的命运也十分坎坷,也被人救过。我曾嫁给了一个残暴的苏格兰士兵,整天备受折磨,年纪轻轻就已经疾病缠身,甚至性命堪忧。然而有一天,一个叫作德莫特·马西克罗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带我离开前往遥远的马里湖,并让马里湖的守护者治好了我的病。咱们俩都是死里逃生之人,同时也都对救命恩人十分感激。”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确是对我们生活的一种奇怪的视角。”
“你太看重人的俗权,而过分低估了大地的能力。水怪们定会记得你对他们所犯下的罪行。”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发生了什么?”科马克打开了马车门问道。
“一个小孩在湖里大喊救命!”一个士兵一边回答,一边跑向湖边。
“这么晚?”科马克感到很是惊讶。
他也毫不犹豫地去和普瑞德加斯特的将士们会合,想要看看这罕见的场面。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男孩正努力从竹筏子上爬到岸边。
“我所在的村庄被敌人袭击了!请别让我死在这儿!求求你们了,快救救我!”
“你的村庄在哪儿,小男孩?”布伦奥先生问道。
费尔加不确定地指了指南方,虚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头倒在了竹筏子上。
“快下去救他!”普瑞德加斯特命令道。
一些士兵跳入水中,准备救起逃难者。说时迟那时快,三只水怪突然出现在了湖面上,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这三只水怪是庞大的科沃克和另外两只强大的曼陀族成员:纳加尔和泽尔诺奇(Zernoch)--诺奇罗米的父亲。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整个队伍惊恐万分。普瑞德加斯特和布伦奥拔出剑来,声嘶力竭地控制着秩序,可是士兵们早就在可怖的尖叫声中乱了阵脚。箭发出的呼啸声,还有人骨被咬碎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都加重了将士们慌乱的情绪。两个曼陀族成员早就爬上了岸,甩着长长的脖子击打着一切移动的物体,用有力的下颌咬住胆敢靠近他们的可怜虫。
科马克悄悄地逃走了,他惊惧万分,十分确信费安娜早就猜出水怪们会介入其中。
费尔加趁士兵们不注意,悄悄向岸边游去。这时候,迪尔德丽手持长矛突然从树林中冲了出来,跑向费安娜的囚车。
“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诺曼士兵看到迪尔德丽正准备破门而入,粗鲁地吼叫着。
他飞快地冲向迪尔德丽,把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你不是我们的卫兵!”他看着这个陌生的士兵说道。
“我可不是什么卫兵!”迪尔德丽用她的长矛对准了诺曼士兵,“我的名字叫作利姆·费兹,我是水怪们的守护者,同时也是费安娜院长的仆人。快去保护你的兄弟们吧,否则他们可就性命难保了!”
“你们是想把女巫救走!”诺曼士兵一边大吼着,一边冲向迪尔德丽。
迪尔德丽收起矛锋,用长矛的柄部敲了一下士兵的肚子,不过袭击者一下子抓住长矛,试图夺过她的武器。
“一个入侵者想要救走女巫!”士兵大叫道,他意识到自己的同伴人数众多。
科马克·麦克纳马拉一下子注意到了囚车前发生了什么事端。尽管迪尔德丽打扮成士兵,他还是惊异不已地认出了她。科马克赶忙命四个正冲向水怪的将士去支援诺曼士兵。
迪尔德丽意识到对手失去了平衡,用力把第一个人的头撞向费安娜的囚车。用长矛刺穿了第一个冲向她的袭击者,接着投入到与剩下三人的残酷战斗中。不过,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又有三个士兵朝她冲过来了,于是高声呼救。
“费尔加!费尔加!”
“夫人,我在这儿!”小男孩手持棍棒,朝着其中的一个士兵冲去。
他很快结束了战斗,士兵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费尔加!”迪尔德丽再次呼救,躲过了袭击者向她砍来的大斧子。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新来的三个人却去攻击普瑞德加斯特的士兵们,瞬间就把他们砍成了碎片。而科马克神父则远离了这一切,眼睛一直盯着这几个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人手里拿着剑,走近迪尔德丽。
“母亲?”
“诺莱格!”
迪尔德丽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并不是母子团聚的时刻。
“费安娜在那里面。”她指了指囚车。
诺莱格用剑一下子把上面的锁击碎了,迪尔德丽看到了自己的两个侄子亚当和安格斯,她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了。她指了一下附近的费尔加,奥克里根兄弟赶忙冲过去支援他。接着,迪尔德丽爬上了囚车,看到修道院院长十分痛苦,呼吸都很困难。她恢复了镇定,用长矛的头把锁在姑姑身上的铁链挑开。
“迪尔德丽?”费安娜嘟哝着。
“来,快爬到我的背上。”
“书呢?水晶石呢?”费安娜说道。
迪尔德丽摇摇头,深知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到它们中的任何一件。
“快上来!”她坚持说道。
迪尔德丽把费安娜背在身后,她是那么轻,让迪尔德丽很是难受。她意识到要是再晚来一步的话,恐怕只能够找到费安娜的尸体了。
迪尔德丽背着费安娜,准备和诺莱格一起离开,而奥克里根兄弟仍在支援费尔加。远远地,迪尔德丽望见科马克惊慌失措地朝囚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交错了,布道牧师情不自禁地忆起了这个自己曾暗自遥望了那么久,又是如此爱慕过的女人。就在这一刻,年轻而强壮的纳加尔用他有力的尾巴把一个士兵扔了出去,可怜的受害者就倒在了科马克面前,一命呜呼。看到庞大的水怪向他爬来了,科马克不得不逃离这里,不过他最后还是看了一眼消失在夜色中的逃亡者们。
战斗又持续了一会儿,最终科沃克、纳加尔和泽尔诺奇掉转方向,在呼啸的箭雨中回到了罗蒙湖,丝毫没有受到一点损伤。
自从拯救了修道院院长费安娜后,已经过去三天了。诺莱格和迪尔德丽根本没时间好好聚聚。此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抱了很长时间。诺莱格发现他的母亲曾经是那么光彩照人,如今却看起来像个流浪的士兵,而迪尔德丽发现自己怀抱里的孩子如今也变得和他消失的父亲一样高大。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令他们讶异的是,科马克和普瑞德加斯特的队伍离开了罗蒙湖,并没有追赶他们。
这六个逃亡者躲在湖边,就位于离水怪袭击普瑞德加斯特士兵几千米的北方。尽管迪尔德丽为费安娜进行了简单治疗,可这位受人敬仰的修女的状况却每日愈下,就好像她已经要在这里安详地死去一样。迪尔德丽在她的眼神中读到了深深的感激之情,可是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至于费尔加,尽管他十分年轻、骁勇善战,可是腹部受到重创,命不久矣。
诺莱格和奥克里根两兄弟都十分忠诚,他们帮迪尔德丽采集草药并找来了一些食物,可是迪尔德丽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忠实的朋友死去。她冒险在湖边安置了帐篷,试图在意识里呼唤科沃克,好让他用治愈之息救活这两个可怜的人。不过,能带给他们安慰的科沃克和两个曼陀族的成员并没有出现。
太阳躲在群山背后,当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迪尔德丽预感到在这片平静的湖水中,有什么东西来了。两个伤员被放在离湖泊很近的地方,最终尊贵的科沃克出现在了岸边。他的目光盯着费尔加,然后又看了看呼吸十分困难的修道院院长。科沃克朝他们吹了很久的气,费尔加吓得失去了意识。费安娜躺在地上,头靠在迪尔德丽的臂弯里,闭着眼睛。科沃克终于结束了治疗过程,伸长了脖子,稍微退了几步,一直盯着这个年迈的女人。修道院院长睁开了双眼,在她的眼睛中有光芒在闪烁。
“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迪尔德丽请求道。
费安娜摇了摇头。
“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她嘟哝道。
“这里的一切都值得你留恋啊。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智慧和知识。”
“水怪的治愈之息也无法延续我的生命。有了你,你的儿子和你们的后代,水怪的智慧才能得以传播……别放弃……水晶石……书……找到它们……让你的后代好好使用……找到它们。”
科沃克低下了头,意识到一个朋友永远地逝去了。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熟知和理解水怪的世界。
天亮前,曼陀族的两个成员--纳加尔和泽尔诺奇来到岸边和科沃克会合。这三只水怪并排在一起,在水面缓缓地游动着,背上放着修道院院长费安娜的尸体。迪尔德丽、诺莱格、安格斯、亚当和费尔加也逐渐恢复了体力,静静地注视着水怪。水怪们潜入了水中,费安娜也跟他们一起消失在了深深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