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绵羊挤一起，薄薄鼻孔喷大气，纤细前蹄跺着地，仰着脑袋奔过去。”
河鼠和鼹鼠一路上谈笑风生，穿过羊群，急匆匆、兴冲冲地朝家走去。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和水獭在一起，在辽阔的高地上探索新鲜的事物，因为他们那条河流有几条支流就是在高地那里发源的。和水獭分手后，鼹鼠他们走过茫茫原野，迈开步子朝家走去。
冬季，白昼的时间很短，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可他们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路。就在他们踉踉跄跄地低一脚高一脚地在耕地里乱走时，几声“咩咩”的羊叫从远处传来。他们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在羊圈那里找到了一条踩平的小道，好走多了。河鼠凭着与生俱来的嗅觉，马上断定：“有羊叫肯定有人家。顺着这条路走，肯定能通向家！这条路保准没错。”“嗯，有道理。前面看起来是一个村子。”鼹鼠放慢脚步，犹豫不决地说。他们脚下的路已经逐渐从小径变成小路，从小路变成大路，又从大路变成了铺得整整齐齐的石子路。不过，两只动物似乎不太喜欢这个村子。这里随处可以见到人们建造的教堂、邮局或酒店，平时遇见这些建筑都是会绕道走的。就连道路也和他们以前经常走的公路大不一样。
“噢，没事的，”河鼠说，“现在下着雪，正是严寒时节，大人、小孩都安安静静地躲在屋子里烤火呢，连猫呀狗呀的都不愿意出门。咱们可以从这里悄悄地溜过去，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咱们又不惹麻烦，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透过窗子看看他们在屋里干什么，然后马上就走。”
他们脚步轻柔，踩着薄薄一层雪悄悄地走进村庄。此时，正值十二月中旬，黑夜迅速降临，笼罩了整座村庄。除了街道两边的窗户里涌流出一块块昏暗的橘红色炉火光和灯光以外，周围什么也看不见。这些格子窗又低又矮，大部分不挂窗帘，屋子里的人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让屋子外边的“看客”欣赏。他们有的围坐在茶桌旁，全神贯注地做手里的针线活，有的则手舞足蹈地大声说笑，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优雅自如，这种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美，正是很多专业演员们梦寐以求要达到的境界。鼹鼠、河鼠这两位观众看得兴趣盎然。他们虽然远离自己的家乡，但是情绪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们高兴地从一个“剧院”转移到另一个“剧院”。当他们看到一只猫被人抚摩，一个熟睡的孩子被抱到床上，或者一个倦乏的男人伸懒腰，在燃烧着的木头的一端磕掉烟斗里的烟灰时，他们的眼睛里不由得露出某种渴望的神情。
然而，只有一扇小窗拉上了窗帘，这扇窗户就像是黑夜中一块透明的幕布，把外面那个紧张的大世界关在门外，完全是另一番天地。这让鼹鼠、河鼠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四堵墙壁围起来的那个小小的世界……于是，思乡之情更甚。
白色的窗帘旁边挂着一只鸟笼，映出一个清晰的投影。笼子上的每一根铁丝、每一根栖木、每一个装置，甚至前一天已被鸟吃掉棱角的糖块，都被看得清清楚楚。笼子中央是一根栖木，那只毛茸茸的鸟儿就站在上面，把头深深地藏在羽毛里，安然睡着。离他们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他那圆滚滚的身子，和那些细细的羽尖，都清晰地映在这块灯光照耀的“幕布”上。正当他俩看得入迷的时候，笼子里那只睡得正沉的小东西不安地动了一下，醒来了，他抖抖身上的羽毛，昂起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细小的喙张得大大的。他看了看四周，又把头扎进羽毛里，竖起的羽毛又慢慢地放了下来。然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时，一阵寒风刮到他们的脖子上，雨雪冷冰冰的，打在身上生疼，就像被针扎过一样。他们打了个冷颤，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感到自己脚趾发冷、两腿发软，这才意识到，从这里走到家，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一走出村庄，大大小小的茅屋马上不见了。在道路两旁，鼹鼠、河鼠闻到了从田野飘来的熟悉的气息，在黑暗中向他们扑来。这就意味着，那个渴望已久的家离他们越来越近。于是，他们的精气神更足了，意气风发地向最后的征途迈进。这是回家的路，无论多远，一定会走到尽头的。只要走完这段路，就可以来到家门前。然后，门闩“咔嚓”一响，灯光突然一亮，屋里所有熟悉的事物都会映现在眼前，就像迎接浪迹海外多年的游子一样欢迎他们。
鼹鼠、河鼠各怀心事，谁都不出声，默默走着。鼹鼠一心想着吃晚饭，河鼠一心想着家，想着河……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的一切对于鼹鼠来说非常陌生。所以，他只管乖乖地跟在河鼠后面，由河鼠给他带路。河鼠则像平时一样，走在前面，微微佝偻着双肩，两只小而有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脚下那条笔直的灰色的公路。因此，他并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鼹鼠身上，就在这时候，一声召唤，鼹鼠浑身像触电了一样，突然颤了一下。
我们人类，已经失去了一些敏锐的感官，甚至不知道如何用恰当的语言，去描述动物与其周围的环境、伙伴之间那种息息相通的关系。不知道动物是如何与周围世界中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物体进行交流的。比如，动物的鼻孔内会日日夜夜地发出“嗡嗡”的声音，每个声音都极其细微，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实际上却蕴含了不同的含义，如呼唤、警告、挑逗、抗拒，等等。而我们人类，只会用一个“闻”字来概括。这时候，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秘的召唤透过黑暗，突然传到鼹鼠的鼻子里。这声呼唤十分熟悉，鼹鼠浑身震颤，但是，一时之间，他还不清楚这股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用鼻子闻闻这儿，闻闻那儿，拼命地想要重新回忆起那根细丝、那束强烈地震撼了他的电流。不消一会儿，他就捉住它了，往事的种种片段像瀑布一样向他倾泻而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只有家才有！这一连串亲切的吁求，这一连串空中飘过的轻如游丝的抚摩，全是家的召唤！它们在向他传递信息，让他回家！就像有很多双无形的小手在拉他、拽他回家。啊，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的老家近在眼前。鼹鼠这才恍然惊醒，自从上次匆匆离开，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河，受到极大的震撼，然后就一直和河鼠留在河上。现在，它派出了探子，派出了信使，出来寻找他，带他回家。
自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迈出家门，之后就一直在新生活里沉醉着，尽情地享受新生活带给他的欢乐、异趣、以及令人向往的新鲜体验，以至于他现在，从来没有想过回家。现在，往事历历在目，像洪水一样朝他涌来，黑暗中，老家在他面前的影像更加清晰了。尽管他的家又矮又小又破，里面几乎空无一物，但那终究是自己的家，是自己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来的家园，是劳累一天过后，可以快乐地落脚的地方。很显然，这个家也喜欢他，想念他，希望他早点回去。家把它的思念传递给他的鼻子，用悲伤、哀怨的声音向他倾诉，它不生气、不愤怒，只是委婉、哀伤地向他传递一种信息：这里是家，快回家吧，家需要你。
这么清晰的呼声，这么明确的召唤。他应该马上遵从它的指示，赶紧回去。“鼠儿！”他心情激动，高兴地喊河鼠，“等一等！快回来一下！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噢，鼹鼠，走快点儿，快往前走吧！”河鼠愉快地向鼹鼠挥舞着爪子，脚步仍然没有停下来，还在奋力朝前走。
“停一下吧，拜托你啦，鼠儿！”鼹鼠苦苦地哀求河鼠，看上去可怜极了。鼹鼠的心在隐隐作痛，“亲爱的鼠儿，你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这里是我的家，我的老家啊！就在刚刚，我的鼻子闻到了它的味道，它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近极了。我必须回家去看看，一定，一定！求你了，鼠儿，回来吧，恳求你快回来吧！”
河鼠在这时候已经在前面走出很远了，根本就没有听清鼹鼠的话，当然，更不会体会到在鼹鼠苦苦哀求的声音里所包含的对家的渴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河鼠担心的是，天气马上就要变化，因为某种气味传到了他的鼻子里--他担心，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下雪了。
“鼹鼠，咱们现在不能停，真的不能停！”他转过身对后面的鼹鼠大声喊道，“无论你发现了什么东西，都得等到明天再来看。现在，我们千万不能停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刚才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湿润的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我对这条路线不太熟悉。鼹鼠，你的鼻子能够帮助我，所以，快点加入我吧，好伙伴！”河鼠来不及等鼹鼠的答复，只是低着脑袋继续向前赶路。
可怜的鼹鼠十分伤心，只好一个人站在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他感到，胸中积聚着一大股眼泪，然后越来越满，马上就要冲到嗓子眼儿迸发出来了。狠下心来，硬生生地和老家擦肩而过，这无疑是摆在眼前的严峻考验。不过，就算鼹鼠多么难过，多么想回家，他仍然坚守对朋友的忠诚，从来没有想过扔下河鼠，不去管他。可是同时，一种乞求他回家的信息从他的老家发出来，轻轻地呼唤他，用魔力蛊惑他，以致最后竟然专横地勒令他，迫使他屈服。他不敢在它的魔力范围内多待一分钟，哪怕一秒都不可以。他怕抵挡不住家的诱惑，舍不得离开。于是，鼹鼠猛地挣断了自己的心弦，狠下心来逼迫自己转身向前走，去追赶河鼠，乖乖地陪他回家。虽然，那股气味还是若隐若现地附着在他的鼻端，好像在嗔怪他有了新朋友，却忘了老家。
鼹鼠费了好大工夫才追上河鼠。河鼠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鼹鼠脸上满满的失落的表情，他自顾自地和鼹鼠聊天，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告诉他到家以后要做哪些事情。在暖融融的客厅里，有一炉烧得正旺的柴火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晚饭要准备什么好吃的……河鼠兴冲冲地说了一大堆，丝毫没有注意到鼹鼠无精打采的忧郁的神情。
接下来，他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当他们走到路旁看到一些树桩的时候，河鼠终于发现鼹鼠有些不对劲，他停下来，和蔼地问道：“亲爱的伙计，你是不是累了？路上一直不出声，你的腿好像拖着铅球似的。要不咱们坐在这儿歇会儿吧。幸好现在还没有下雪，而且咱们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了，应该很快就到了。”
鼹鼠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一脸落寞的神情。他觉得眼泪在眼里打转，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眼泪不争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涌，一滴接一滴，越来越多，后来一连串一连串地往下掉，最后他干脆放弃挣扎，放开声音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因为他清楚地明白，那个呼唤他的老家，已经离他好远了，他失去它了，现在一切都晚了。
鼹鼠这突然而至的大悲恸让河鼠又惊又慌，河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鼹鼠。他呆愣地看着鼹鼠，最后，他关切地问：“鼠儿，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心里有什么苦恼一定要告诉我，看我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鼹鼠看上去十分可怜，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内心激动，胸膛上下剧烈地起伏着，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挣扎一番，终于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闻到家的气味儿了。我知道，我的家里--又穷又脏，是个不起眼的小屋，不像--你的家里那么舒服--也不如癞蛤蟆家里那么富丽堂皇--更比不上老獾家里那么宽敞--可无论它多么不好，它毕竟是我自己的家啊--我爱它--自从上次离开以后，就把它抛到九霄云外了--可是，现在我又闻到它的气味儿了，家在散发它特有的味道，告诉我，它在想念我，让我回家--就在路上，我快要走近它的时候，我在后面喊你停下，可你都不理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往事像潮水一样在我脑海中一一闪现--我想要回去看看我的老家！可是！天知道！我怎么求你，你硬是不回头，所以，河鼠，我只好狠心，把家丢在身后，尽管它的气味儿一直围绕着我--我的心都快裂开了--咱们本来可以回去看看它的，哪怕就一眼，鼠儿--只要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它本来离我那么近--可是你一直朝前走，鼠儿，你就是不肯停下来！就是不回头！天哪！”悲伤的回忆再次席卷而来，鼹鼠猛烈地啜泣了一阵，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河鼠一声不吭地盯着前面，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动作轻柔地拍着鼹鼠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埋怨自己：“我到现在全明白了！怪不得你一直心不在焉！我真是太笨了！到现在才发现！简直是一头猪！不折不扣的大笨猪！”
河鼠耐心地等着鼹鼠恢复情绪，过了一会儿，鼹鼠哭得不那么厉害了，不过还是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偶尔还会啜泣几声。这时，河鼠突然从树桩上站起来，随意地说道：“好了，亲爱的老伙计，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说完，掉头就向好不容易走过来的原路走回去。
“鼠儿，你上哪儿去啊？”鼹鼠惊叫着抬起头来望向河鼠，满脸都是泪痕。
“老伙计，我们这就去找你的老家，”河鼠兴奋地说，“你也快点起来，要想迅速地找到它，还得依靠你的鼻子呢。”
“噢，不，鼠儿，快回来！”鼹鼠赶紧站起来去追河鼠，“现在回去也没有用的！时间已经太晚了，天又这么黑，这里离我老家太远了，这天气，眼看着就要下雪！我不是故意告诉你这些的，我对自己的老家的确有很深的感情，但是并不想以此为理由给你添麻烦。我只是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才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太不理智了。你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咱们还是赶紧回河岸吧，想想晚饭该吃什么！”
“河岸、晚饭什么的，都一边去吧！”河鼠意志坚定地说，“我告诉你，虽然现在回头去找你的老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找到的，非找到不可。大不了在外面待一整夜。只要咱俩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老朋友，振作起来，打起精神，抓住我的胳膊，咱们很快就会找到你的老家的。”
鼹鼠还在抽泣，劝告河鼠别往回走，勉勉强强地由河鼠强拖着往回走。河鼠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给鼹鼠讲故事，好让他的心情好一点，让他觉得这段路没有那样长，走起来没有那样难。后来，河鼠觉得他们又回到当初鼹鼠被“绊住”的地方，连忙说：“好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做正事要紧！用你的鼻子仔细闻闻，集中注意力。”
两只动物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小段路以后，鼹鼠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被电到了，有一种微弱的电流传遍全身，鼹鼠立刻把胳膊从河鼠的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了一步，专心致志地等待着。鼹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翘起的鼻子微微颤动，在空气里面仔细闻着。
然后，他急急忙忙地向前跑了几步，跑错了，又退回来，然后再往相反的方向跑几步。然后，他慢慢地、自信地向前走去。
河鼠也高兴得不得了，紧紧跟在鼹鼠后面。而鼹鼠，就像做梦似的，在黑夜里星光的指引下，跨过一条干涸的水沟，钻过一道低矮的树篱，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最后来到一片田野。田野很广阔，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连路径也没有。
猛地，鼹鼠一下子扎到了地底下，动作迅速，没有任何征兆。幸好，河鼠的警觉性高，立刻也跟着钻了下去，鼹鼠的鼻子太厉害了，丝毫没有差错，这下面果然有条地道。
地道空间很小，里面很闷，泥土味儿很浓，十分呛鼻子。河鼠觉得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洞口。然后他才站直身子，活动活动四肢，抖了抖身上的土。鼹鼠划着一根火柴，河鼠借着火柴的亮光才看清楚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此刻，他们正站在一块空地上。地面上铺了一层沙子，看上去很干净很整齐，鼹鼠家矮小的前门正对着他们，门前有门铃拉绳，门上面漆着“鼹鼠居”三个粗体字。
鼹鼠伸手从墙上摸到一盏灯笼，把它点亮，河鼠借着灯光认认真真地观赏鼹鼠的小家，他发现，自己和鼹鼠正位于前厅的位置。门两侧分别放着一张花园坐椅和一个石磙子。因为鼹鼠爱干净，讨厌自己家的地面被别的小动物蹴出一道道足痕，把家门前的沙子踢成一个个小堆。墙上是几个用金属丝编成的篮子，里面插着一些羊齿植物，篮子与篮子之间隔着一些泥塑雕像，都是一些著名的人物：有意大利的民族英雄加里波第，有年幼的萨缪尔，有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还有其他意大利的英雄。前院的尽头是一个九柱戏场，周围有几张长凳和小木桌，桌子上印着一些圆圈，标志着啤酒杯的位置。庭院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小池塘，里面还有几条金鱼，池塘的周围镶着海扇、贝壳。池塘中央屹立着一座塔，造型很独特，上面同样镶嵌着海扇、贝壳，塔顶还有一只很大的银白色玻璃球，在这个大玻璃球的反射作用下，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子，显得特别滑稽。
望着这些东西，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鼹鼠开心地笑了。他带着河鼠走进大门，点亮了客厅里的灯，快速浏览了一下自己的老家。他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鼹鼠已经把这间屋子忘在脑后很久了，现在看到室内一片萧索的景象，不禁懊悔起来。这间屋子这么小，这么简陋，为什么要拉着好朋友到这里来呢？鼹鼠越想越沮丧，最后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双爪捂住鼻子，又伤心地哭起来了：“鼠儿啊！我怎么会这么做呢？天气这么冷，还硬把你拉到这个又穷又冷的小屋里来受冻受苦……如果不是我哭着向你抱怨的话，恐怕这时候你早就到河岸，围着烧得旺旺的炉火烤手烤脚，享受你房间里那些好东西了。”
河鼠留鼹鼠一个人在那里自怨自艾。自己则来来回回地跑着，忙得不亦乐乎。他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观赏每个房间，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河鼠把屋里的灯和蜡烛都点着了，分放在房间里各个地方。“这间小屋子真是太棒了！”他开心地大喊道，“你看它设计得多精致啊，错落有致，井然有序。而且，该有的东西都有，件件齐全！老伙计，咱俩今天一定会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生一炉旺火，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咱可是找东西的能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间屋子就是客厅吧？真漂亮！还有这些墙上的小卧榻，都是你自己弄上去的吗？真厉害！好了，咱俩分头进行。你去找一把掸子清扫房间，这么久不回来，都堆了一层灰了。先去厨房的抽屉里找找，我好像看到了一把。我呢，就去找生火要用到的木柴和煤。老伙计，现在行动起来吧！”
听了河鼠的话，鼹鼠大受鼓舞，他打起精神，认真完成河鼠布置的任务，仔细清扫房间每个角落。而河鼠则不停地来回跑着抱木柴，没过多久，一堆旺火就生起来了，火苗“呼呼”作响，顺着烟囱直往上蹿。他高兴地喊鼹鼠过来烤火取暖。可是，过了一会儿，鼹鼠又变得失落了，他把掸子遮在脸上，一脸颓废地坐在椅子上。
“可是鼠儿，”鼹鼠抽泣道，“我要给你做点什么吃的呢？走了一天，你现在一定又冷又饿又累，可是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面包屑都没有！”
“你呀，怎么动不动就灰心丧气的呢！”河鼠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我刚才在橱柜上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开沙丁鱼罐头的起子，通常有起子就有罐头，赶紧振作起来，我们一起去找找。”
于是，鼹鼠、河鼠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都打开了，满屋子找。收获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很糟糕，至少发现了一听沙丁鱼，一盒几乎满满的饼干，一根用锡纸包着的德国香肠。
“够我们大吃一顿的了！”河鼠一边整理饭桌，一边高兴地说，“我保证，要是其他的动物知道我们晚饭有这么多好吃的，肯定都要迫不及待地来咱们家里蹭饭了！”
“哪有那么好？没有面包！没有黄油，没有--”鼹鼠哭丧着脸伤心地嘀咕了一声。
“是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鹅肝酱也没有香槟酒！”河鼠不耐烦地打断鼹鼠，嘲笑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过道尽头那里有一扇小门，那里面是不是你的储藏室？你是不是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那儿了？你等着，我去瞧瞧。”
河鼠走进储藏室，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身上落了一些灰，每只爪子里各握着一瓶啤酒，腋下还夹着两瓶。“鼹鼠，没想到你还是个懂得享受美食的人呢，”河鼠继续说，“好吃的东西，应有尽有啊。我觉得，什么地方都比不上你这间小屋让人高兴。还有这些画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要是小屋挂上这些画，就更有家的感觉了。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到把家布置成这样的？”
河鼠一手托着盘碟一手握着刀叉，把芥末放进蛋杯里，不停地搅动，鼹鼠还没有从刚才激动的心情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他开始给河鼠讲自己布置屋子时的想法，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后来越讲越兴奋，无拘无束。他告诉河鼠，这个是怎样想的，那个是怎样设计出来的，这个是受了一位妈姨的启发，那个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不贵，但却是自己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钱买的。鼹鼠讲得绘声绘色，心情也变好了，讲到动情的地方还会用手去摸摸那些宝贝。最后，干脆提起一盏灯，一边用灯光照着一边向河鼠详细解说每件物品的特点和作用……结果，把两个人吃饭的事情都忘记了。而河鼠，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是为了照顾鼹鼠的情绪，不让他扫兴，还是装作特别感兴趣的样子，还时不时地庄重地点点头，说上一两句“了不起”“太棒了”表示肯定。
最后，河鼠连说带哄地终于把鼹鼠拉到饭桌旁，心想：终于可以吃饭了。可没想到，刚要打开沙丁鱼罐头，就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小脚丫儿在沙地上乱跺的声音，还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他们断断续续地听到：“好，现在大家成‘一’字形排开--托米，把灯笼举高点--大家先清清嗓子--我数三声之后，谁都不许再出声了，咳嗽也不行--小比尔去哪儿了？快过来，就差你一个了，我们都等着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河鼠放下手里的鱼罐头，惊讶地问道。“肯定是田鼠，”鼹鼠得意地回答，“每年这时候，他们都会挨家挨户地唱圣诞歌，这已经成了一种风俗和时尚。他们每次都会到我家里来--而且总是最后一个轮到我家。我还会为他们准备一些热饮料喝，如果条件富裕的话，还会留他们吃晚饭。一听到他们唱歌，自己就像回到过去一样。”
“听起来很有意思，咱们赶紧出门瞧瞧去！”河鼠愉快地喊道，饭也顾不上吃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门口跑。
河鼠利索地把门打开，然后立刻被眼前美丽动人的节日景象打动了。
透过一道暗淡的灯光可以看到，前院里站着八九只小田鼠。他们围成半圆形，每只田鼠的脖子上都围着一条红色的羊毛长围巾，前爪深深插进衣袋，小脚丫不停地跺着地，好让自己能暖和一点儿。眼睛如珍珠一般明亮，他们羞涩地相互看了一眼，偷偷地笑了一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又把衣袖好好地整理了一番。刚才打开大门的时候，正好听到那个年长的、提着灯笼的田鼠在喊：“预备--一、二、三！”接着很多小嗓子就一齐发出了尖细的声音，他们在唱一首很老的圣诞歌，这首歌，是他们的祖先在大雪覆盖田野时创作的，然后就这样代代传承了下来。每次过圣诞的时候，田鼠们就站在泥泞的街道上对着明亮的窗户歌唱：
《圣诞颂歌》
各位村民，在这寒冷的冬天，请打开你们的大门，让我们进去烤火取暖，尽管风雪会偷偷进去，但好心人明天将获得欢乐！
我们站在狂风大雪里，呵着手指，跺着脚跟，从远方赶来，为你们送上祝福，你们坐在火旁，我们站在门外--祝愿你们明天快乐！
在黑色的夜空中，天空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指引我们前行，上天为我们祈福--明天幸福，年年幸福，每天快乐无疆！
约瑟先生在风雪中漫步，遥见马厩上落着一颗星星；玛利亚迈不开脚步--倒在了草棚中，睡在了干草上欢迎，茅屋作产床！明天快乐属于她！
于是他们听到天使的声音：谁第一个欢呼圣诞？是所有的动物，他们栖身在马厩中，主就诞生在马厩中明天欢乐将属于他们！”
歌声停了，小歌唱家们腼腆地笑了笑，相互交换着眼色，然后周围顿时一片安静，但一会儿，远处就隐隐传来嗡嗡的钟声，叮当作响，奏起了一首欢快的乐曲，声源恰好来自他们刚才经过的隧道。
“孩子们，你们唱得真好！”河鼠热情地招呼他们，“快到屋里来烤烤火吧，然后吃点热乎的东西！好让身上暖和一点。”
鼹鼠也连忙接话：“是啊，是啊，田鼠们，快到屋里来！就像原来那样，把门关好。把那条长凳搬到火炉旁边。现在，你们先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唉，鼠儿！”鼹鼠又难过地叫了一声，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呢？眼下这里什么都没有，请他们吃什么啊？”
“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吧，”河鼠自信满满地说，“喂，那位提着灯笼的，到这里来，我有话问你。告诉我，这个时候，还有营业的商店吗？”
“先生，有有”那只田鼠毕恭毕敬地回答，“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商店都是24小时营业的。”“那好！”河鼠马上说，“现在你就打着灯笼赶紧去商店一趟，帮我买--”
接着，河鼠又小声地交代了几句，鼹鼠隐隐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注意，要新鲜的！不，一磅就够了--一定要买伯金斯的，别家的我不要--不，只要最好的--那家要是没有，就到别家看看--是的，不要罐装的，要买现做的--好吧，尽力而为吧！”河鼠将一大把硬币放到田鼠的爪子里，顿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递给他一个大篮子，用来装东西。于是，田鼠提着灯笼，挎着篮子，急冲冲地跑出去了。
其余的田鼠，则在火炉前围成一排，坐在椅子上烤火。小腿儿悬挂着，在空中晃动，悠然、惬意。他们在火边烤火，脚上有冻疮的地方，被烤得又疼又痒。鼹鼠想打破沉闷的气氛，引导大家自由自在地谈话，可是没有什么效果。接着又换了一种方式，让大家分别说一下自己的家族史。轮到谁，谁就要依次说出家里众多弟弟妹妹的名字。因为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年龄还小，所以，爸爸妈妈不允许他们出门唱圣诞歌，不过要不了多久，小弟弟、小妹妹们也能加入唱歌的队伍了。
这时，河鼠正在仔细查看啤酒瓶上的商标：“这是老伯顿牌的，”他十分赞赏地说，“鼹鼠，你很会生活、很识货嘛！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真货！现在它能派上用场了，我们能用它调一些热甜酒！鼹鼠，帮我找一下器具，我来开瓶塞。”
河鼠很快就把酒调好了，把酒倒进锡壶里，然后把锡壶深深地插进滚烫的炉火中。因为热甜酒的酒劲很大，每只田鼠喝完，眼泪都被呛出来了，不停地咳嗽。他们笑着擦擦眼睛，感觉无比满足，把挨冻、受苦什么的全都抛在脑后了。
“河鼠，你都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不仅会唱歌还会演戏哩，”鼹鼠高兴地向河鼠介绍，“而且，所有的戏剧都是他们自己编的，演员也是他们自己。演得可好了！去年，我看了他们演的一出戏，讲的是一只田鼠的故事。他在过海的时候，被北非的海盗们抓住了，为了逃生，他不得不在船舱里划桨。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却发现自己深爱的女孩进了修道院。对了，就是你！我记得戏剧演出的时候，你也参加来着，快点站起来，给咱们朗诵一段台词听听吧。”那只被鼹鼠叫到的田鼠站起来，难为情地咯咯笑着，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舌头却像打了结似的，一个字都念不出来。其他的田鼠为他加油，鼹鼠也说好话鼓励他，河鼠甚至抓住他的肩膀一个劲儿摇，可无论怎样，那只田鼠就是怯场。
可怜的田鼠站在中央，被伙伴们团团围住，就像一帮水手在抢救一个长时间溺水的人一样。这时，门闩“卡嗒”一声响了，门开了，出去购物的田鼠提着灯笼，背着快把他压扁的重篮子晃晃荡荡地进来了。
等到他们把篮子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时，演戏的事就再没人关心了。河鼠负责分配人手，每只动物都有任务，有的洗东西，有的拿东西，几分钟不到，大家就把晚饭准备好了。鼹鼠坐在餐桌主位上，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做梦一样，刚才桌子上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却摆满了各种美食，其他的伙伴也高兴得不得了，大家可能真饿了，都争先恐后地吃东西，鼹鼠也把主人翁的身份放一边了，和伙伴们一起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鼹鼠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回家，会这样开心、这样圆满。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还说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田鼠们把最近的新鲜事都告诉他，还尽量回答他提出的上百个问题。河鼠的话倒是不多，只是一直在照顾客人，尽力让每只动物都吃饱吃好，好让鼹鼠省心。
最后，田鼠们叽叽喳喳地道谢，又说了几句祝愿节日快乐的话，就向鼹鼠、河鼠道别离开了，走的时候，衣兜里被塞得满满的，都是一些带给家里小弟弟小妹妹们的纪念品。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大门关上，灯笼的叮咚声、田鼠的说话声越来越远。鼹鼠和河鼠回到屋里，重新把炉火拨旺，拉过椅子来，给自己热了一杯甜酒，以助于睡眠。然后像放电影似的，把白天发生的事情统统回忆了一遍。末了，河鼠实在困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鼹鼠，老伙计，我都快累死了。‘瞌睡’这个词儿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了。你去那边睡自己的床吧，我睡这张床就好。这间小屋真是太棒了！拿什么都很方便！”
河鼠迷迷糊糊地爬到床上，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立刻进入梦乡，呼呼大睡起来，鼾声大得就像大麦投进了收割机的怀抱一样。
鼹鼠也累坏了，赶紧爬到自己的床上，盼着早点入睡。他把头枕在枕头上，觉得又舒服又满足。在闭上眼睛之前，借着炉火，他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房间，小屋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既柔和又温暖。一切物件在灯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熟悉、那么美好。这些东西已经成为自己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即使自己曾经离开它们，但它们依然毫无怨言，还是热情地欢迎自己回家。他现在这种快乐的心情，都是聪明的河鼠在不声不响中带给他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简陋、狭小，可同时也清楚地明白，它们对自己的重要性。家永远是自己的避风港，对自己具有特殊的意义。但是他并不会放弃地面上的新生活，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宽广，阳光、空气是那么让人愉快。虽然地下在不断地召唤他，但是地面上的吸引力更大。所以，自己必须回到外面那个更加宽广的舞台上去。不过，有家这样一个港湾，等着自己、欢迎自己总是好的。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而这些物件也会一直高兴见到自己，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它们都会亲切地接待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