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牛角、喷着泡沫的牛嘴牛鼻、暴鼓的眼睛,像一股洪流急旋而下,恰如山洪暴发时滚落的巨石;体弱的水牛被挤到了河谷的两边,冲进了藤蔓里。水牛们知道眼下要干什么——水牛群恐怖的冲击,没有老虎能够阻挡。谢尔可汗听到了牛群雷鸣般的蹄声,就爬起来,笨拙地沿河谷往下走,不停地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逃走;可是河谷两边的岸笔直而立,他只得继续往下走,一肚子食物和水沉甸甸的,这时候他愿意干任何事情,就是不想搏斗。牛群泼溅着冲过他离开不久的水坑,咆哮着,声音在狭窄的河谷到处回荡。毛格利听到从河谷脚下传来了呼应的吼叫,看见谢尔可汗转过了身(这只老虎知道,噩运连着噩运的时候,与其去面对和小牛在一块的母牛,宁可去对付公牛),接着拉玛被什么绊了一下,晃了一晃,脚踩着软乎乎的东西,冲了过去。公牛们跟在他后面,一起冲进了从下面往上冲的另一群牛当中,体弱的水牛被这一强烈的冲撞掀得四蹄离了地。这一下冲撞使两群牛都涌进了平原,互相抵角、踢蹄,喷着粗重的鼻息。毛格利看准时机,翻下牛颈,抓起棍子左右挥舞。
“快,阿克拉!分开他们。让他们散开,要不他们就互相打起来了。把他们赶走,阿克拉。嗨,拉玛!嗨!嗨!嗨!我的孩子们。现在温和点,温和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阿克拉和灰兄弟跑来跑去,咬水牛的腿。牛群想再一次回头冲进河谷,毛格利设法让拉玛转过了身,其他的牛就跟在他后面,回到了他们打滚的泥沼。
谢尔可汗再也不需要践踏了。他死了,鸢已经朝他飞了下来。
“兄弟们,他死得像条狗。”毛格利说。他摸身上的刀,自从和人生活后,这把刀放在他挂在脖子上的刀鞘里。 “不过,他本来就根本不想搏斗的。他的皮放在会议岩石上一定很好看,我们可得动作快点。”
毛格利被赶出了人群
一个在人间教养出来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人剥掉一张十尺长的老虎皮,可是毛格利比任何人都了解动物的皮是怎么长的,知道怎么把它剥下来。这可是一件费力的活,毛格利又割又撕,呼哧呼哧忙了一个钟头,两只狼伸着舌头呆在一边,他叫他们的时候就上前帮忙撕扯。
不久,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抬头一看,是拿着塔牌步枪的布尔迪。孩子们回去告诉村里的人,水牛受惊逃跑了,布尔迪立即火冒三丈,急匆匆跑出来要教训毛格利没有好好照看牛。狼看见有人过来,马上跑得不见踪影。
“你傻乎乎地干什么?”布尔迪怒气未减, “你以为你能剥下老虎的皮!水牛在哪里踩死他的?还是那只瘸腿虎呢,还有一百卢比悬赏他的头呢。好,好,牛群惊跑的事我们就忽略不计了,也许我还会给你一卢比,等我拿了虎皮到卡里瓦拉换了赏金以后。”他伸手在围腰布里摸出打火石和火镰,弯腰去烧谢尔可汗的胡须。大多数当地猎人都烧老虎的胡须,为的是防止老虎的鬼魂纠缠不去。
“哈!”毛格利撕下老虎前爪的皮,半是对自己说道,“你还想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领赏,也许还会给我一个卢比?我可有自己的想法,我需要这张虎皮自己用。嗬!老人,把火拿开!”
“你怎么能对村子里的头号猎人这样说话?是你的运气和那群水牛的愚蠢,帮你杀死了这只老虎。这只老虎是刚吃饱了,要不是的话,他现在已经跑到二十里以外了。你就是连好好剥他的皮都不会,要饭的小子,确实我,布尔迪,该被你教训不要烧他的胡须。毛格利,我连一个安那的赏钱也不会给你了,只赏给你一顿好揍。快离开这具尸体吧!”
“以赎买我的牛发誓,”毛格利说,他正要剥肩胛上的皮,“难道我必须听一只老人猿唠唠叨叨一中午吗?喂,阿克拉,这个人让我烦!”
布尔迪还在弯腰瞧老虎的脑袋,猛然发现自己四肢朝天倒在草地上,一只大灰狼就站在他旁边,而毛格利还在剥老虎皮,就好像整个印度只有他一个人。
“是——的,”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你说的都对,布尔迪。你不会给我一安那的赏钱。这是一场持续了好久的战争,在瘸腿虎和我自己之问——好久好久了,而——我胜了。”
公平地说,如果布尔迪年轻十岁,他在森林里碰到阿克拉,是会和他较量一下的;可是眼下的这只狼竟然服从一个小孩子的命令,而这个小孩子竟然和吃人的老虎之间有私仇,那么这只狼就不是一只一般的动物了。这是巫术,最坏的魔法,布尔迪这样想,同时他又想知道他脖子上戴的护身符能不能保护他。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每一分钟都以为会看见毛格利变成了一只老虎。
“土邦主!伟大的国王!”他终于嘶哑着喉咙低低地叫道。
“哎。”毛格利回答道。他没有回过头,抿着嘴轻轻地笑了。
“我是一个老人。我只知道你是个放牛的孩子,不知道你其他的。我可以站起来走吗?你的仆人会不会把我撕成碎片?”
“走吧,但愿你平安。只是,下一次不要插手管我的猎物了。让他走,阿克拉。”
布尔迪踉踉跄跄拼了命朝村子里跑,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以防毛格利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一回到村子里,就讲了一个魔法、妖魅、巫术的故事,听得祭司脸色变得很难看。
毛格利继续干他的活,他和狼把那张色彩鲜艳的巨大虎皮完全剥下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了。
“我们现在必须把它藏起来,把水牛赶回家!帮我把他们赶在一起,阿克拉。”
那群水牛在迷蒙的暮色中聚到了一起,当他们走近村子时,毛格利看见了灯火,听见神殿里传出吹响海螺、撞击大钟的声音。村子里有一半的人似乎在大门口等他。 “这是因为我杀死了谢尔可汗。”他对自己说。可是雨点般的石块从他耳边呼啸着飞过,村民们喊道:“玩弄巫术的家伙!狼崽子!丛林魔鬼!滚开,快滚开,要不的话祭司就把你重新变成一只狼。开枪,布尔迪,开枪!”
老塔牌步枪砰地一声响了,一头年轻的水牛痛苦地吼叫起来。
“又是巫术!”村民们喊叫道, “他能让子弹拐弯。布尔迪,那是你自己的水牛。”
“这是怎么回事?”毛格利说。他迷惑不解,而石块越来越密地飞了过来。
“你的这些兄弟,和狼群没有什么两样。”阿克拉坐在地上,镇定地说, “照我的想法,要是子弹表明什么的话,他们是要把你赶走。”
“狼!狼崽子!滚开!”祭司晃动着一根神圣的罗勒树枝,喊道。
“又一次叫我滚开?上一次那是因为我是人。这一次却是因为我是狼。我们走吧,阿克拉。”
一个妇女——是米苏阿一一跑到牛群这边,喊道:“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说你是个巫师,能随随便便把自己变成野兽。我不相信,可是你还是走吧,要不他们会杀死你。布尔迪说你是巫师,可是我知道,你给纳索的死报了仇。”
“回来,米苏阿!”那群人喊道, “回来,要不我们就向你扔石头了。”
毛格利短促地苦笑了一下,因为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他的嘴巴上。 “跑回去吧,米苏阿。这只不过是他们黄昏时在大树下讲的又一个愚蠢的故事。我至少已经为你的儿子报了仇。再见;快跑吧,我要把牛赶过去了,他们可比那些碎砖头跑得快。我不是巫师,米苏阿。再见!”
“再赶一次吧,阿克拉,”他喊道,“把牛群赶进去。”
水牛已经非常急于回村,他们几乎不需要阿克拉朝他们吼叫,就像旋风一样冲过了大门,人群冲散了,个个东躲西奔。
“数一数!,,毛格利轻蔑地喊, “也许我偷了你们一头牛。数一数吧,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放牛了。再见了,人的孩子们,谢谢米苏阿,因为她,我和我的狼不去沿着你们的街道追捕你们。”
他转过身,和孤狼一起走开了;他抬头仰望星空,感到了幸福。 “我再也不用睡在陷阱里了,阿克拉。我们去拿上谢尔可汗的皮走吧。不;我们不会危害这个村子,因为米苏阿待我很好。”
月亮在平原上升了起来,使一切都变成了奶白色。吓坏了的村民们看见,毛格利身后跟着两只狼,头上顶着一捆东西,以平稳的狼的步子小跑着,像蔓延的火一样,很快就把长长的距离消灭掉了。他们撞响了神庙里的钟,吹响了海螺号,比以前任何时候要响得多;米苏阿哭了;布尔迪添枝加叶地讲述他在丛林里的历险,讲到最后说,阿克拉用后脚站了起来,像一个人那样说话。
毛格利和两只狼到达会议岩石的山上,月亮正要沉落下去。
他们在狼妈妈的山洞停下了。
“他们把我从人群里赶了出来,妈妈,”毛格利喊道, “可是我信守诺言,带来了谢尔可汗的皮。”狼妈妈吃力地从山洞里走过来,看到虎皮时眼睛闪亮了。狼崽子跟在她后面。
“那天我就告诉过他,他把头和肩塞进洞口,想要你的命,小青蛙——我就告诉过他,捕猎者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猎物。
你干得好。”
“小兄弟,你干得好,”密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没有你,我们在丛林里很孤单。”是巴赫拉,跑到了毛格利的赤脚边。他们一起爬上了会议岩石,毛格利把虎皮铺在阿克拉过去常坐的那块大扁平石头上,用四块竹片固定牢,阿克拉躺到上面,发出了召集狼群大会的古老呼唤:“看看——好好看看吧,狼们!”就像毛格利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的呼喊一模一样。
自从阿克拉被罢免后,狼群就没有了头领,打猎和战斗全随他们自己的意。可是习惯使他们立即回答了转换。他们中间,有的掉进了陷阱变成了瘸腿,有的挨了枪弹走路一拐一拐,有的吃了坏东西生了疥疮,还有的失踪了。剩下的全来了,来到会议岩石,看到谢尔可汗的条纹毛皮铺在岩石上,巨大的爪悬在空空的、摇晃的脚上荡悠着。就在这时,毛格利编了一首歌,不押韵,是自然而然地涌上他的喉咙的,他就大声唱了出来,同时在那张嘎嘎作响的毛皮上跳了起来,还用脚后跟打着拍子,直到喘不上气来才停下。灰兄弟和阿克拉夹在歌的段落之间吼叫。
“好好看看吧,狼们。我信守诺言了吧?”毛格利唱完,问道。狼群一起喊道:“是。”一只毛皮破烂的狼叫道:“再来领导我们吧,阿克拉。再来领导我们吧,人的孩子。我们厌倦了这种没有法律的生活,我们愿意重新成为自由的兽民。”
“不,”巴赫拉轻声说道, “这恐怕不行。等你们吃饱了,疯病就又犯了。叫你们自由的兽民,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为自由而斗,自由是你们的了。好好享受自由吧,狼们。”
“人群和狼群都把我赶了出去,”毛格利说, “现在我要一个人在丛林里打猎了。” ’
“我们和你一起打猎。”那四只一起和毛格利长大的小狼说。
从那天起,毛格利离开了那里,和四只小狼一起在丛林里打猎。但是他并没有一个人过一辈子,因为许多年之后,他长成了大人,还结了婚。
不过,那就是讲给大人们听的故事了。
毛格利的歌
在会议岩石,在谢尔可汗的皮上,毛格利边跳边唱。
这是毛格利的歌——是我,毛格利在唱。请丛林听我把事情讲。
谢尔可汗扬言要杀——杀!在黄昏的大门旁,他要杀死毛格利,那只小青蛙!
他吃饱了,喝足了。喝足了的谢尔可汗,你什么时候再喝个欢畅?他还睡得香,梦见杀一场。
我一个人在牧场。灰兄弟,来见我!来见我,大孤狼,一场好戏要开场。
我调动牛群上战场。公水牛,青皮毛,怒气冲冲瞪眼睛,前前后后跑得忙。
谢尔可汗,你还睡得香?醒来,醒来!我来了,后面跟着公牛一大帮。
水牛的头领是拉玛,四蹄践踏力量强。维根加河的水呀,谢尔可汗去了什么地方?
他不是伊基会打洞,不是孔雀玛奥能上天,也不是蝙蝠芒恩,有本事挂在树枝间。沙沙响的小竹子,你们告诉我,他跑到了哪一边?
噢!他在那里。啊!他在那边。在拉玛的脚底下,躺着瘸腿的谢尔可汗!起来!起来杀呀!把公牛的脖子咬断,你就有一顿美餐!
唉!他睡着了。我们不想叫醒他,他的力气实在太大。鸢鹰飞下来,黑蚂蚁爬过来。那里有一个大集会,他的名气太大。
哎呀!我一丝不挂。鸢鹰要看到我光溜溜了,我可害羞啊,在大庭广众之下。
谢尔可汗,借给我大衣。借给我吧,你鲜艳的条纹皮,这样我就可以去会议岩石。
以赎买我的公牛,我许下过诺言——一个小小的诺言。没有你的皮,我就不能把诺言兑现。
用刀——用人用的刀——用猎人的刀,我弯下腰来接受我的礼物。
维根加河的水呀,你亲眼目睹谢尔可汗送我大衣,因为他是那样地爱我。拉呀,灰兄弟!撕呀,阿克拉!谢尔可汗的皮很重的啊。
人群怒气冲冲。他们朝我扔石头,说着荒诞的话。我的嘴流血了。我们还是跑开吧。
穿过黑夜,穿过炎热的黑夜,我的兄弟和我快跑如飞。我们离开村子的灯火,走进了低矮月亮的光辉。
维根加河的水呀,他们把我赶出了人群。我没有伤害他们,他们却害怕我。这是什么原因?
你们也把我赶出了狼群。丛林对我关上了大门,村子也对我关上了大门。这是什么原因?
蝙蝠芒恩在野兽和鸟儿之间飞翔,我也要在村子和丛林之间来往。这是什么原因?
我在谢尔可汗的皮上跳舞,可是我的心非常沉重。我的嘴被村民的石头打破了,可是我回到了丛林,我的心就非常轻松。
这是什么原因?
就像蛇在春天里厮杀,这两种东西也在我心里面打架。
泪水流出了我的眼睛,可是流泪的时候我又笑了。这是什么原因?
我同时是两个毛格利,可是谢尔可汗的皮被我踩在了脚底。
整个丛林都知道我杀死了谢尔可汗。看看——好好看看,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