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喘吁吁,朝山谷下望去。狼崽子都出去了,狼妈妈在…洞里面,她从他的喘息声中就听出有什么事在困扰着她的小青蛙。
“怎么啦,儿子?”她问。
“是谢尔可汗胡说八道,”他回头说道, “我今天晚上到耕地那里打猎。”他穿过灌木丛,往下跳到山谷底的一条河流边。
在那里他停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狼群打猎的喊叫,听到了一只被追逐的大公鹿的怒吼,听到了大公鹿陷入困境后气喘喷鼻。
这时,一群年轻的狼发出了不怀好意、尖酸刻薄的嚎叫:“阿克拉!阿克拉!让孤狼显显力量,大家给狼群的领袖让出地方!
跳呀,阿克拉!”
孤狼一定是跳了,却没有捕住猎物,毛格利听到他的牙齿撕咬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大公鹿用前蹄把他踢翻在地时,他发出的痛苦的叫喊。
他没再等下去看看还会发生什么,而又向前奔跑。他背后的喊叫声越来越弱,他跑到村民居住的耕地那里时,已经听不清了。
“巴赫拉说得对,”他喘息着,在一问小屋窗外堆的饲料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明天,对于阿克拉和我,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他把脸紧紧贴在窗子上,观察着炉床里的火。他看见农夫的妻子夜里起来,往火里加了一些黑块;早晨来临的时候,白雾蒙蒙,天气寒冷,他看见人的孩子拿起一个里面是泥塑的柳条筐,往里加了烧得通红的木块,掖在他披着的毯子下面,就出去照料牛栏里的母牛了。
“就是这样?”毛格利说, “如果一个小孩子都能弄这个东西,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大步转过墙角,迎着小孩子走过去,一把夺过火罐儿。男孩吓得大哭,毛格利已经消失在雾中了。
“他们长得很像我,”毛格利说着,学着他看见的女人的样子向火罐里吹灰, “这个东西会死的,如果我不喂它点什么吃。”于是他拣了些树枝和干树皮,扔进这火红的东西里面。他爬到半山腰,遇见了巴赫拉,清晨的露珠像月亮宝石一般在他的皮毛上闪闪发光。
“阿克拉没有捕到猎物,”黑豹说, “他们本来昨天晚上就想杀死他,可是他们还想连你一块杀死。他们在山上到处找你。”
“我在耕地那儿。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看!”毛格利举起了火罐。
“太好了!我曾经见过人们把一根干树枝插到里面,不一会儿干树枝的一头就开出了红花。你不怕它吗?”
“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呢?我现在记起来了——如果这不是一个梦的话——在我变成一只狼之前,就常常躺在红花旁边,又温暖又舒服。”
这一整天毛格利都坐在山洞里,照料火罐,他不断放进干树枝,看它们烧起来的样子。他找到了一根让他满意的树枝。
晚上,塔巴克来到山洞,没有好气地通知他到会议岩石开大会,他大笑不止,吓得塔巴克逃开了。毛格利来到大会,仍然纵声大笑。
孤狼阿克拉躺在他那块岩石边上,表示狼群首领的位置空了出来。谢尔可汗带着那些吃他的残羹剩饭的追随者们,正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被奉承得得意洋洋。巴赫拉紧靠毛格利躺着,火罐放在毛格利的膝间。狼都到齐了的时候,谢尔可汗开始讲话——这可是阿克拉身强力壮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做的事儿。
“他没有权利,”巴赫拉低声对毛格利说, “你就这样说。
他是狗崽子。他会被你吓着的。”
毛格利跳了起来。 “自由的兽民们,”他喊道, “难道是谢尔可汗在领导狼群吗?一只老虎和我们狼群的头领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到头领的位置空着吗?而我又被要求讲话——”谢尔可汗开口说道。
“被谁要求?”毛格利问:“难道我们都是豺狗,一定要向你这只猎杀耕牛的屠夫摇尾乞怜吗?狼群的头领只和狼群自己有关。”
这时响起了一阵喧闹:“闭嘴,你这个人的孩子!”“让他讲话,他可是一:直遵守我们的法律的。”后来,几只年纪大的狼吼道:“让死狼说话吧。”如果狼群的头领没有捕到他的猎物,他活着时就被叫作死狼,按规律来说他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阿克拉抬起他衰老的头,显得疲惫不堪:
“自由民们,还有你们,谢尔可汗的豺狗们,许多个季节轮换,我领着你们来来往往打猎,在我当头领的时间内,没有一只狼落进陷阱,也没有一只狼受伤变成残废。现在我漏过了我的猎物,可是你们知道这是一个怎么设的圈套。你们知道,你们故意把我引到一只勇猛的公鹿面前,使我的衰弱更加显眼。
这样做真是聪明。现在,你们的权利是在这里的会议岩石上杀死我。因此,我要问,你们当中由谁来结束我这只孤狼的生命呢?因为按照从林法律,让你们一个一个上来和我搏斗,是我的权利。”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没有哪一只狼愿意独自和阿克拉决一死战。谢尔可汗吼道:“呸!我们和这个没有牙齿的傻瓜纠缠什么?他是注定要死的!倒是那个人的小崽子活得太长了。自由的兽民们,他从一开始就是我嘴里的肉,把他给我吧,我早就对这种人一狼的把戏厌烦透了。他打搅丛林已经有了十个春秋。把这个人崽子给我,否则我就从此在这里打猎,不给你们剩一根骨头。他是人,是人的孩子,我从骨髓里恨他!”
一半以上的狼都叫喊了起来:“他是人!他是人!一个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吧。”
“让他引来全村的人反对我们吗?”谢尔可汗咆哮道, “不,把他给我。他是个人,我们当中谁也不敢盯着他的眼睛看。”
阿克拉再一次抬起头,说道:“他和我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他为我们赶猎物。他没有违反过丛林法律。”
“而且,为了他被狼群接纳,我还付出过一只公牛。一只公牛值不了什么,可是为了巴赫拉的荣誉,他也许就要搏斗一场了。”巴赫拉用他最温和的声音说道。
“十年前付出的一只公牛!”狼群叫起来, “我们可不在乎什么十年前的骨头。”
“十年前的誓言你们也不在乎吗?”巴赫拉问,他露出嘴唇下的白牙, “怪不得你们叫自由的兽民呢!”
“没有哪一个人的孩子可以和丛林里的居民一起奔跑,”谢尔可汗吼叫起来,“把他给我!”
“他和我们血统不一样,可是他是我们的兄弟,”阿克拉继续说道, “而你们却想在这里杀了他!说实话,我已经活得太长了。你们当中,有的堕落成了吃耕牛的狼,还有的,我听说,在谢尔可汗的教唆下,竟然在黑夜里到村民的家门口叼小孩子。
由此我知道你们是胆小鬼,我是在对胆小鬼说话。我肯定是要死的,我的命也不值什么,否则我会为人的孩子献出来。但是为了狼群的荣誉——你们因为没有头领就把这件事忘了——我答应你们,如果你们让这个人的孩子回他自己的地方,我临死之前连牙齿也不对你们龇一下。我不和你们搏斗就去死,这样至少可以使狼群少失去三条生命。别的我就无能为力了。可是如果你们肯按照我说的做,我就能让你们免掉杀死一个没有过错的兄弟的耻辱——这个兄弟,是按照丛林法律,有人为他说话才带进狼群的。”
“他是一个人——人——人!”狼群嚎叫道。大多数的狼开始围聚到谢尔可汗身边,他的尾巴开始摇晃起来。
“现在就要看你的了,”巴赫拉对毛格利说, “我们除了搏斗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毛格利直立着,火罐在他手里。接着,他伸出胳膊,面对大会打了一个哈欠。其实这时他心里正充满了愤怒和悲哀,因为这些狼真是狼,他们从来没有告诉他他们是多么仇恨他。
“你们听着!”他喊道, “不需要再像狗一样汪汪叫个不停了。
你们今天晚上说了那么多遍我是一个人(本来我倒真愿意做一只狼,一辈子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你们说得很对。那么,我就不再称你们是我的兄弟,而叫你们狗,人就是应该这样叫你们的。你们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现在可不由你们说了算。
这得由我来决定。我们可以把事情看得更清楚明白一些,我——人,带来了你们——狗——害怕的一小点红花。”
他把火罐扔到地上,一些通红的炭块点着了一簇干苔藓,火焰骤起。一见跳动的火苗,所有的狼都惊慌失措,往后退缩。
毛格利把他那根干树枝插进火里,直到点燃了,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声音才拿出来。他把它举过头顶摇晃着,周围的狼都吓得浑身发抖。
“现在你是主人了,”巴赫拉声音低沉地说道, “救救阿克拉的命吧。他一直是你的朋友。”
坚强的老狼阿克拉,一辈子从来没有向谁哀求过,这时可怜地看了毛格利一眼。毛格利站在那里,全身赤裸着,黑色的长发披在肩后,在树枝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影子不断地跳跃、颤动。
“好!”毛格利向四周看了看,慢慢说道, “我看你们确实是狗。我要从你们这里回到我自己的人那里了——如果他们是我自己的人的话。丛林对我关上了大门,我必须忘记你们的谈话和你们的友谊;但是我会比你们更有同情心。除了血统之外,我毕竟还是你们的兄弟,所以我向你们承诺,当我回到人群中间,成为一个人之后,我决不会像你们出卖我那样,把你们出卖给人。”他用脚踢了一下火,踢得火星飞溅。 “在我们人和狼群之间,不会有搏战了;但是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有一笔债必须要偿还。”他大步走到对着火焰呆呆地眨眼的谢尔可汗面前,一把抓住他下巴上的胡子。巴赫拉跟在毛格利后面,以防出现什么意外。“站起来,狗!”毛格利喝道, “人在说话的说话,你要站起来,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皮毛烧掉!”
谢尔可汗的两只耳朵在脑袋后耷拉着,眼睛紧闭,因为熊熊燃烧的树枝离他太近了。
“这个宰杀耕牛的家伙说他要在大会上杀了我,因为在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该杀我而没有杀。这样,这样,就这样,我们人打狗就是这样打的。瘸腿,你要是动一动胡子,我就把红花塞进你的咽喉里!”他用树枝敲打谢尔可汗的脑袋,老虎在恐惧的折磨中呜呜哀鸣。
“呸!烧焦了毛的丛林野猫——快滚!可是你要记住,下次我到会议岩石的时候——作为一个人我会来的——我会头披谢尔可汗的皮。还有,阿克拉可以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们不能杀他,因为我不允许。我也不愿意看着你们还坐在这里不走,伸着舌头,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而我不是我要赶走的狗——我就这样赶!滚!”树枝头上的火烧得非常旺,毛格利绕着圈子左右挥舞,火星烧着了狼的皮毛,他们嚎叫着逃跑了。
最后,只剩下阿克拉、巴赫拉和站在毛格利一边的十几只狼。
这时,有什么东西开始伤着了毛格利的内心,在此之前的生命中,他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害,他哽咽了,抽泣起来,眼泪从他脸上滚了下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问, “我不想离开丛林,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我要死了吗,巴赫拉?”
“不,小兄弟。这只是人常流的眼泪,”巴赫拉说, “现在我看出你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从此以后,丛林确实对你关闭了大门。让它们流吧,毛格利,它们只是眼泪。”毛格利坐下来,纵情痛哭,好像心就要碎了。在此之前的生命中,他还从来没有哭过。
“好了,”他说, “我要到人那里了。但我必须先和妈妈道别。”他来到狼妈妈和狼爸爸住的山洞,伏在她身上痛哭,四个小狼也悲哀地呜叫。
“你们不会忘记我吧?”毛格利问。
“只要能找到你的踪迹,就不会把你忘记,”小狼们说,“你成了人之后,要常常到山脚下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和你淡话;我们也会在晚上到庄稼地里找你一起玩。”
“快点回来!”狼爸爸说,“噢,聪明的小青蛙,你要快点再到这里来。你妈妈和我都老了。”
“快点回来!”狼妈妈说, “我的光着身子的小儿子;听我说,人的孩子,我比爱我自己的孩子还要爱你。”
“我肯定会再来的,”毛格利说, “我再来的时候,一定把谢尔可汗的皮铺在会议岩石上。不要忘了我!告诉丛林里的伙伴们永远不要忘了我!”
天开始破晓,毛格利独自下山,去见那些神秘的动物,他们叫做人。
天空破晓公鹿发情叫——
一声两声:不停消!
林中水塘野鹿饮水处,
一只母鹿蹦蹦又跳跳,蹦蹦跳跳地跑。
我独自侦察全知道——看,听,
一声两声不停消!
天空破晓公鹿发情叫——
一声两声不停消!
为给等待的狼群送消息,
一只狼偷偷往回跑,偷偷往回跑。
我们搜索我们发现我们对着踪迹叫,
一声两声不停消!
天空破晓狼群齐声嚎,
一声两声不停消!
脚踩丛林不留痕!
眼睛把黑暗穿透了!
舌头——没有舌头哪能叫!听!听!
一声两声不停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