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人只得在田地里给别人干活,到最后——说真的,他是个很壮的男人——我们在这里有了一小块地。没有在原先那个村子里那么富裕。可我们需要的也不多——就我们俩。”
“他哪里去了——那天晚上很害怕,在泥土里挖东西的那个男人?”
“他死了——有一年了。”
“他是谁?”毛格利指着那个孩子。
“我儿子,两个雨季以前生的。如果你是神,就让丛林保佑他,让他在你的——你的伙伴中间太太平平,就像那天晚上我们那样太太平平。”
她抱起那个孩子,孩子忘记了害怕,伸出手去玩挂在毛格利胸前的刀,毛格利非常小心地把他的小手拿开。
“如果你是被老虎叼走的那个纳索,”米苏阿哽咽着,继续说道, “那他就是你的弟弟。给他哥哥的祝福吧。”
“嗨——唉!我怎么知道什么叫祝福?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他哥哥,还有——噢,妈妈,妈妈,我的心沉甸甸的。”他放下孩子,颤抖了一下。
“看样子很厉害,”米苏阿在炊锅之间忙活着,说道, “这是夜里在沼泽地里奔跑得的,不用说,热病已经钻进你的骨髓了。”她竟然认为丛林里会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毛格利对这种念头微微笑了笑。 “我来生火,你喝些热牛奶。把茉莉花环放到旁边,这么小的地方,它的气味太浓了。”
毛格利坐下来,轻声咕哝着,双手捧着脸。他从没体验过的各种各样奇怪的感觉都涌上身来,真好像中了毒一般,头晕目眩,有点恶心。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热牛奶,米苏阿时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能十分肯定他是好多年前失去的儿子纳索呢,还是某个奇妙的丛林神灵,但他至少有血有肉,这让她感到高兴。
“儿子,”她终于说道——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骄傲——“有没有谁告诉过你,你比所有的人都英俊漂亮?”
“啊?”毛格利自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类的话。米苏阿温柔而快乐地笑了。他脸上的表情就足以回答他的问题了。
“那我是第一个啦?做妈妈的应该告诉她儿子这些好事情,这是正当的,尽管难得这样。你很漂亮。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毛格利扭着头,想看看自己结实的肩膀,米苏阿又笑起来,笑个不停,毛格利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好跟着她笑,那个小孩子在这两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也笑了起来。
“不,你可不能嘲笑你哥哥,”米苏阿把他拉到自己的胸前,说道, “等你长得有你哥哥一半漂亮,我们就让你娶国王的小公主,你就能骑很大很大的大象了。”
毛格利对这些话一句也不明白。跑了四十英里之后,热牛奶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蜷起身子,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米苏阿把遮在他眼睛前的头发撩到后面,给他盖了一块布,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按照丛林里的方式,剩下的夜晚他在睡觉不算,第二天还睡了一个白天。本能——它是不会完全入睡的——告诉他,这里没有什么危险好怕的。最后他醒来时,一跃而起,把小屋都震动了,原来盖在脸上的布让他梦到了陷阱;他站在那里,手握着刀,转动的眼睛里依然睡意很浓,却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米苏阿笑了,把晚饭放到他面前。只有几块在冒烟的火上烤出来的粗面饼,一点米饭,一些酸罗望子果——刚好能维持到他晚上打到猎物的时候。沼泽地里露水的气息让他感到饥饿和不安。他想去完成春天的奔跑,可是那个小孩子非要坐在胳膊上不可,米苏阿要给他梳理长长乌黑的头发。她一边梳理,一边唱着那些可笑的哄小孩子的歌,一会儿把毛格利叫做她儿子,一会儿又请求他给那个小孩子一些丛林的力量。小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可是毛格利听到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看见米苏阿的嘴巴惊恐地张着,一只灰色的大爪子从门底下伸了进来,灰兄弟在门外哀鸣,声音压抑低沉,充满焦虑和恐惧,表示后悔。
“在外面等着!我不叫你不要过来。”毛格利用丛林里的语言说道,头也没转过来,那只大灰爪子立即消失不见了。
“不要——不要带你的一—你的伙伴来,”米苏阿说,“我——我们一直和丛林相处得平安无事。”
“现在平安无事了,”毛格利说着,站了起来, “想想那天晚上去坎希瓦拉的路上,你们身前身后有好几十只这样的伙伴呢。我明白了,即使在春天,丛林居民也不会一直忘记我的。
妈妈,我要走了。”
米苏阿谦恭地让到一边——他真是丛林里的神,她想;可是当他的手触到门上时,她身上的母性驱使她伸出胳膊,一次又一次地搂住毛格利的脖子。
“要回来啊!”她低声说道, “不管是不是我的儿子,都要回来,因为我爱你——你瞧,他也很伤心。”
那个小孩子哭了,因为那个有一把亮闪闪的刀子的人要走了。
“再回来,”米苏阿重复道, “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这个门对你永远是开着的。”
毛格利的喉咙好像有根绳子在往外拉,他回答的声音似乎就是拉出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现在,”他把摇尾乞怜的狼放在门槛上的头推到一旁,说,“我要骂你几句了,灰兄弟。很久以前我喊你们的时候,你们四个为什么一个也不来?”
“很久以前?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我——我们——正在丛林里唱新歌,因为这是新的交谈时间。你还记得吧?”
“确实,确实。”
“那些歌一唱完,”灰兄弟急切地往下说, “我就跟上了你的踪迹。我从大家那儿跑开,急匆匆赶来了。可是,小兄弟,你干了些什么,和人一起吃一起睡?”
“要是我一喊你们就来,就不会是这样了。”毛格利说着,跑得更快了。
“现在怎么办呢?”灰兄弟问。
毛格利正要回答,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从村外的路上走来。灰兄弟立即躲了起来,毛格利悄无声息地退到长着高高的春季庄稼的田地里。他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她,可是温热的绿色茎秆遮住他的脸,他像鬼魂一样消失了。女孩尖叫起来,她以为她看见了一个神灵,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毛格利用手分开茎秆,看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真不明白,”他说,轮到他叹气了, “我喊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来?”
“我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灰兄弟嘟嘟囔囔地说着,舔了舔毛格利的脚后跟, “我们一直跟着你,除了在新的交谈时间。”
“你会跟着我到人中间去吗?”毛格利低声问道。
“过去狼群赶走你的那天晚上,我不是跟着你吗?你躺在庄稼地里,是谁把你叫醒的?”
“哎,可是下一次呢?”
“今天晚上我没有跟着你吗?”
“哎,可是下一次再下一次,再下一次呢,灰兄弟?”
灰兄弟沉默了。当他再开口的时候,他对自己咆哮道:“那个黑家伙说对了。”
“他说什么?”
“人终究要回到人那里去的。拉克夏,我们的妈妈,也说——”
“和红狗搏斗的那天晚上,阿克拉也这样说。”毛格利咕哝道。
“卡也这样说,他比我们谁都聪明。”
“你怎么说呢,灰兄弟?”
“他们把你赶了出来,用很难听的话骂你。他们扔石头打伤了你的嘴。他们派布尔迪来杀你。他们要把你扔进红花里。是你,不是我,说他们是邪恶的,愚蠢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跟随着自己的伙伴——让丛林吞没了他们的村庄。是你,不是我,编了反对他们的歌,比我们反对红狗的歌还要厉害。”
“我问你,你怎么说?”
他们边跑边说。灰兄弟没有回答,慢慢跑了一会儿后,说道——在跳跃的间歇中问说道——“人的小孩子——丛林的主人——拉克夏的儿子,我同窝的兄弟——尽管春天我会忘掉你那么一会儿,你的路就是我的路,你的窝就是我的窝,你的猎物就是我的猎物,你的生死搏斗就是我的生死搏斗。我也代表三个兄弟说这些话。可是你怎么去对丛林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