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毛格利对自己说,尽管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样说没有什么道理, “让红狗从德坎来,让红花在竹林里跳舞,那样整个丛林都会跑到毛格利跟前哀鸣,喊他伟大的大象般的名字。
可是现在,就因为‘春天的眼睛’红了,玛奥要在春天里跳舞,炫耀他那两条光腿,丛林就疯了,像塔巴克一样……以赎买我的公牛发誓!我是丛林的主人,还是不是?安静点!你们在这里千什么?”
两只年轻的狼沿着小路慢慢跑来,想找一块空地决斗(你一定能想起,丛林法律禁止在狼群看得见的地方决斗)。他们的颈毛像铁丝一样根根竖起,愤怒地吠叫着,屈起身子准备第一个回合的搏斗。毛格利跳向前去,一只手抓住一个伸长的脖子,想把这两个家伙向后甩开,平日游戏和打猎时他经常这样。但以前他从来没有干涉过春天的决斗。这两只狼往前一跳,猛地把他撞到一边.一句话也没说就滚到打起来,扭在一起不可开交。
毛格利差点摔倒,他稳住脚步,拔出刀子,露出白牙,那个时候他真想杀了他们,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希望他们安静他们却打了起来,虽然说每一只狼在法律之下都有搏斗的正当权利。他在他们周围跳来跳去,弓下身子,手颤抖着,只等混战的第一个回合结束,就给他们双倍的打击。可是在他等着的时候,力气似乎从他身上消失了,刀尖垂了下来,他干脆把刀子插在鞘里,在一旁观战。
“我一定是吃了毒药,”他最终说, “自从我用红花搅散了会议,自从我杀死了谢尔可汗,狼群里还没谁能把我甩到一边。
这两个家伙不过是狼群里的尾狼,小猎手!我的力气从身上溜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噢,毛格利,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搏斗一直进行到一只狼逃跑了为止,剩下毛格利一个人留在乱七八糟、血迹斑斑的空地上,一会儿看看他的刀子,一会儿看看他的腿和胳膊,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不快的感觉淹没了他,就像水淹没一根木头一样。
“我就要结束奔跑了。”
为了在良好的状态里进行春天的奔跑,晚上他早早打了猎,却只吃了一点点,而且是独自吃的,因为丛林里所有的动物都在别处,不是唱歌就是搏斗。这是一个美好的白夜,他们就是这样称呼的。所有绿色的东西似乎在一天之内长了一个月。头天叶子还黄黄的树枝,毛格利折断后竟然滴下树液来。苔藓十分柔软,脚踩上去暖暖的,嫩草还没有锋利的叶边,丛林里所有的声音交汇起来,就像月光拨动竖琴弹奏出深长的乐音——
这是进行新的交谈的月亮,她把光洒满了岩石和池塘,在树干和藤蔓之间滑行,透过千百万片叶子流泻下来。毛格利迈开大步的时候,不由得忘记了不快…满怀着喜悦大声唱起歌来。他跑起来简直像飞,他选了一条又长又陡的斜坡,穿过主丛林的中心,一直通到北方的沼泽。富有弹性的土地,脚落下去一点儿也不感到生硬。一个受过人的训练的人,走在这影影绰绰的月光下,少不了跌跌绊绊,可是毛格利多年经验磨炼出来的身体,使他像羽毛一样轻盈。要是有根烂树木或者是块没看见的石头在脚下翻转,他一点事也没有似地就过去了,根本就不用停下脚步,不需要费劲,连想也不要想。地上跑厌烦了,就像猴子一样举起胳膊,抓住近在身边的藤蔓,飘荡到——而不是爬上——一根树枝,沿着树上的道路前进,等到心情变了,再抓住一条叶茂的长藤重新荡到地上。经过潮湿的岩石围住的静谧、闷热的洼地时,夜晚的花朵和开在藤蔓上的花散发出浓重的香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月光在黑暗的小路上一条条铺排着,像教堂走廊里的花格大理石一样规则;密密的丛林里,湿漉漉的小灌木长得到他胸脯那么高,在他周围的都纷纷伸出胳膊来抱他的腰;一些小山的顶上堆满了碎石,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下面洞穴里的小狐狸很是惊慌。他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一头公野猪在树干上咔嚓咔嚓磨牙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和这头灰色大野兽单独相遇了,这家伙正在一棵高树的树皮上划道道,撕扯,嘴巴泛着白沫,眼睛闪烁,像冒着火苗。
有时他会转脸朝向发出鹿角碰撞和咻咻咆哮的声音的地方,从一对愤怒的公鹿身旁冲过去,那两只鹿低着头斗来斗去,身上一条条的血痕,在月光下显得发黑。有时冲过河津,他会听到鳄鱼杰克拉在像公牛一般吼叫;有时惊扰了扭成一团的毒蛇,可还没等他们出击,他已经远去,穿过月光下闪闪烁烁的卵石滩,又隐入了深深的丛林。
他就这样奔跑着,有时喊俩嗓子,有时唱几句,把这一晚上丛林里最快活的事情唱给自己听。后来花的香味提醒他,他就要到沼泽了,那些沼泽比他最远的打猎场还要远出很多。
这里也是如此,一个受过人的训练的人迈不出三步就会陷下去没顶,可是毛格利的脚仿佛长了眼睛,在它们中间穿越…从一个生草丛跳到另一个生草丛,从一个灌木丛跃到另一个摇曳的灌木丛,根本就不用求助于头上的眼睛。他跑进沼泽当中,脚步惊动了鸭子,然后在一根长满苔藓包围在黑水中的树干上坐下。在他周围,整个沼泽都被惊醒了,春天水鸟都睡得很轻,而且整夜都有伙伴们来来去去。可是没有一个去注意毛格利。
他坐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哼着没有词的歌,正检查他那棕色的硬脚板,看看有没有没拔出来的刺。所有的不快似乎都扔在了他自己的丛林里,然而,他刚要放开喉咙歌唱,它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糟糕十倍。
这一次毛格利害怕了。 “它也在这里!”他提高了声音说道, “它一直跟着我,”他转过头,看看它是不是站在他身后,“这里什么也没有呀。”沼泽夜间的喧闹依然在继续,可就是没有一只鸟、没有一头兽和他说话,一种新的感伤油然而生。
“我一定吃了毒药,”他用一种畏惧恐慌的音调说道, “我一定是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东西,我的力气都从身上跑了。我害怕——可又不是我在害怕一两只狼搏斗时,毛格利害怕了。
阿克拉,甚至法奥,都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然而毛格利害怕了。
这是一个确凿的迹象,表明我已经吃了毒药……可是他们在丛林里在乎什么呢?他们歌唱,吼叫,搏斗,在月光下成群结队地奔跑,而我——嗨唷!——我就要死在沼泽里了,因为我吃了毒药。”他为自己感到伤心极了,差点掉下眼泪。 “我死了以后,”他继续说道,“他们会发现我躺在黑水里。不,我要回到自己的丛林,我要死在会议岩石上,那时,我所爱的巴赫拉,如果没有到山谷里尖叫的话一~巴赫拉也许会在我尸体边上守候一小会儿,免得奇尔像享用阿克拉一样享用我。”
一大滴热泪落到了他的膝盖上,尽管他非常悲伤可怜,但想到自己那么悲伤可怜又感到快乐,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七颠八倒的快乐。 “鸢鹰奇尔像享用阿克拉一样享用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从红狗那里救出了狼群。”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想起了孤狼最后的话,你自然也记得起来, “阿克拉死之前对我说了很多愚蠢的事情,因为我们要死的时候肚子里的想法都变了。他说……无论如何,我属于丛林!”
他激动地回忆起维根加河畔上的搏斗,不自觉地把最后一句话大声喊了出来。芦苇丛里的一头野母水牛跳起来,哼着鼻子说道:“人!”
“哈!”野水牛米撒说(毛格利能听到他在沼泽里翻了个身), “那不是人!不过是西奥尼狼群里一只没长毛的狼。在这样的晚上,他总是跑来跑去。”
“哈!”母牛说着,又低下头,吃起草来, “我还以为那是个人呢。”
“我跟你说,不是。哎,毛格利,有危险吗?”米撒低声问。
“哎,毛格利,有危险吗?”男孩模仿他的声调回答道,“这就是米撒所关心的一切:有危险吗?但是对夜里来来去去的毛格利,你们关心过什么?”
“他喊得多么响!”母牛说。
“他们就是这样大喊大叫,”米撒不屑地回答道, “他们只知道把草地弄得乱七八糟,却不知道怎样吃草。”
“还有比这更小的事呢,”毛格利呻吟似地对自己说, “还有比这更小的事呢一』二一个雨季,我把米撒从他的泥水坑里戳出来,骑上他勒紧缰绳冲过了沼泽。”他伸出一只手去,想折断一根毛蓬蓬的芦苇,可是叹了口气,又缩了回来。米撒继续不紧不慢地咀嚼反刍上来的草,母牛也在撕扯着长长的草。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生气地说,“米撒,这个和杰克拉以及野猪是同一个血统的家伙,会嘲笑我的。我要越过沼泽,看看能发生什么。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春天的奔跑——又热又冷。
起来,毛格利!”
他抵制不住诱惑,偷偷穿过芦苇,用刀尖戳了一下米撒。
这头浑身滴水的巨大水牛一下子蹿出他那个泥水坑,像炮弹爆炸一样。毛格利直笑得坐了下来。
“现在你说说西奥尼狼群里的那只没有毛的狼曾经怎样放牧你的,米撒。”他喊道。
“狼!你?”水牛哼了哼鼻子,在泥浆上跺了跺脚, “整个丛林都知道你曾经放牧过那些驯顺的牲口——就这样一个人的小崽子居然像站在那边庄稼地里似地大喊大叫。你也属于丛林!
哪一个丛林猎手会像水蛭堆里的蛇一样爬过来,开这样下流的玩笑——豺才开的玩笑——让我在母牛面前丢丑?到坚硬的地面上来,我要——我要……”米撒满嘴白沫,他差不多是丛林里脾气最坏的一个。
毛格利看着他喷鼻子,踢打,眼睛一动不动。当他的声音能够透过飞溅的泥浆听得见的时候,他说:“这里的沼泽附近有人群的窝吗,米撒?我对这里的丛林很陌生。”
“那就往北去吧,”气愤的水牛咆哮道,因为毛格利那一刀刺得实在太厉害了点, “这是光屁股的放牛娃才开的玩笑。到沼泽尽头的村子里去讲给他们听吧。”
“人是不爱听丛林故事的,我也不认为,米撒,在你皮上多抓几下少抓几下是什么值得商讨议论的大事。可是我要去看看那个村子。是的,我要去。好了,温柔点。不是每一天晚上丛林主人都会来放牧你的。”
他跨到沼泽边缘颤悠悠的地上,心里很清楚米撒不会冲过来,他想着水牛怒气冲冲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忍不住笑。
“我的力气还没有都跑完,”他说, “也许毒性没有到骨头里。那边有颗星星垂得很低。”他从半合的手缝里看着它, “以赎买我的公牛发誓,那是红花——我以前在它旁边躺过的那种红花——那还是在我到西奥尼狼群之前!现在看来,我就要结束奔跑了。”
毛格利又见到了人妈妈
沼泽的尽头是一个宽阔的平原,那里有一处灯火闪烁。毛格利很久很久不去关心人的事了,可是这天晚上,微弱的红花吸引着他向前走去。
“我要看看,”他说, “像过去我做过的那样,我要看看人有多大的改变。”
他忘记了自己不是在那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丛林里,满不在乎地跑过挂着露珠的草地,来到亮着灯火的小屋前。三四条狗叫了起来,他已经在村子的边上了。
“呜!”毛格利发出一声深沉的狼嗥,吓得几条劣种狗不敢出声,他这才无声无息地坐下来。“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毛格利,你和人的窝还有什么关系呢?”他摸摸嘴巴,想起几年前另一些人朝他扔石头,正好打在他那儿。
小屋的门打开了,一个妇人站在那里向黑暗中打量。一个小孩子哭起来,妇人会过头去,说道:“睡吧。只不过是只豺惊醒了狗。过一小会儿天就要亮了。”
草地上的毛格利浑身发起抖来,好像发高烧似的。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为了确证,他轻轻叫起来,同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发出的是人的声音:“米苏阿!噢,米苏阿!”
“是谁在叫?”妇人问,她的声音颤抖着。
“你忘记了吗?”毛格利说,他的喉咙很干涩。
“如果是你,就说说我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她半掩着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纳索!奥西·纳索!”毛格利答道。你知道,他第一次回到人群里,米苏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过来,我的儿子。”她喊道。毛格利跨进灯光里,注视着米苏阿,这个善待他的妇人,这个很久以前他从人群那里救出来的妇人。她老了,头发已经灰白,然而她的眼睛和声音没有改变。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希望看到的是毛格利离开她时的那个模样,她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从他的胸口打量到头顶,头顶都碰着门框了。
“我的儿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几个字,接着就瘫软在毛格利脚边, “这哪里还是我的儿子。他分明是丛林里的小神!
啊呀!”
他站在油灯的红光中,健壮,高大,英俊,长长的黑发披到肩头,刀子挂在脖子上晃荡,头戴白色茉莉花做的花环,很容易被误以为丛林传说里的某个野神。那个吊床上半睡的孩子跳起来,吓得尖声大叫。米苏阿转身去安慰他,毛格利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水罐,饭锅,粮食箱,以及其他所有的人的用具,他发现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米苏阿喃喃道, “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你救了我们的命。可是你真是我的纳索,还是一个小神?”
“我是纳索,”毛格利说, “我离开自己的地方跑了很远。
我看见灯光,就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们来到坎希瓦拉以后,”米苏阿战战兢兢地说, “英国人要帮助我们对付那些想烧死我们的村民。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没忘。”
“可是等英国人准备好了法律,我们回到那些恶人住的村子,却发现村子没有了。”
“这我也记得。”毛格利说.鼻子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