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声一点一点消失了,狼身上的伤口已经凝结,都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清点死去的同伴。十五只公狼,六只母狼,死在河边,其他的每一只狼身上也都留下了伤痕。毛格利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冷冷的天空破晓,法奥湿漉漉的、被鲜血染红的口鼻碰了碰他的手,毛格利才把手抽回去,显露出阿克拉瘦弱不堪的尸体。
“打猎好运!”法奥说,好像阿克拉还活着,然后他转过伤痕累累的肩膀,对着其他的狼说道,“嚎叫吧,野狗们!一只伟大的狼今天晚上死了!”
然而,两百只勇敢好斗的野狗组成的野狗群,夸口说所有的丛林都是他们的丛林,没有任何活的东西能够挡住他们的路,现在却连一只回德坎报个信的都没有。
奇尔之歌
这场伟大的战斗结束以后,鸢鹰一只接一只飞落到河床上,奇尔唱起这首歌。鸢鹰奇尔跟谁都是好朋友,可是心底里却是个冷血动物,因为他知道,丛林里几乎所有的动物最终都要跑到他肚子里。
黑夜里奔跑的都是我的伙伴——
(为了奇尔!你看看,为了奇尔!)
现在我来告诉他们战斗结束得很圆满。
(奇尔!奇尔的先锋队员!)
他们把消息传到头顶——有猎物刚刚杀死,
我把消息传到下面——有公鹿在平原。
每一条足迹都有一个终点——他们不能开口再言!
他们发出打猎的召唤——他们在后面飞快地追赶——
(为了奇尔!你看看,为了奇尔!)
他们迫使黑鹿转弯,或者经过的时候把他截拦——
(奇尔!奇尔的先锋队员!)
他们落在了气味的后面一一他们跑到了气味的前面,他们避开直刺过来的尖角——他们把他制服掀翻。
每一条足迹都有一个终点一一他们不能再你追我赶。
这些都是我的伙伴。他们死了,真可怜!
(为了奇尔!你看看,为了奇尔!)
现在我来安慰他们,知道他们还正当盛年。
(奇尔!奇尔的先锋队员!)
撕裂的身子,凹陷的眼睛,张开的嘴和鲜红的血,他们互相纠缠,或者直挺挺、孤单单,尸体躺在尸体上边。
每条足迹都有个终点——让我们一大群在这里一顿饱餐。
春天的奔跑
人就要回到人那里去了!丛林里响彻这样的呼喊!
他是我们的兄弟,却要离开林间。
现在都听着,好好想一想,丛林居民们——
说呀,谁能阻拦他一——谁能把他留在我们身边?
人就要回到人那里去了!他正在丛林里哭泣,他是我们的兄弟,悲伤泪下痛苦难言!
人就要回到人那里去了! (噢,我们丛林居民爱他!)
人踏上离去的路,我们再也不能跟在他后面。
毛格利十七岁了
与红狗的那场大战和阿克拉死去的第二年,毛格利算来将近十七岁了。可是他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要大一些,因为运动量大,吃的又是最好的东西,稍微感到一点热和脏就洗澡游泳,他的力气和体魄超过了这个年龄一般所具有的。当他有机会沿着树上的道路巡视的时候,他能一只手吊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一次吊半个小时。他能让一只奔跑着的年轻公鹿停下来,抓住他的头,把他摔倒在一边。他甚至能掀翻一头北方沼泽里的青灰色大野猪。丛林居民过去怕他的智慧,现在连他的力气也怕了,当他为他自己的事悄悄走动时,仅只是窃窃私语就能为他的到来清除干净林中的小路。可是,他的眼神总是很温和,就是搏斗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像巴赫拉那样凶光闪烁,只是变得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兴奋激动;这是巴赫拉自己搞不懂的一件事情。
他问毛格利这是怎么回事,男孩笑着说道: “要是我让猎物跑掉了,我会生气。要是我不得不饿两天肚子,我会更加生气。我的眼睛没这么说吗?”
“嘴巴会饿,”巴赫拉说, “可是眼睛什么也不会说。打猎,吃食,游泳,都是一个样——就像一块石头,在潮湿或干燥的天气里都是一块石头。”毛格利从他长长的睫毛下懒洋洋地看了看他,黑豹的头像往常一样垂下来。巴赫拉了解他的主人。
他们高高地躺在一个山坡顶上,眺望着维根加河,晨雾在他们下面弥漫,笼罩着白色的河流和绿色的树林。太阳升起的时候,晨雾变成了红色和金色的海洋,滚滚翻腾开去,让低低的光线呈条状照射在毛格利和巴赫拉休息的枯草上。
这是寒冷季节的末尾,叶子和树木看上去破败、凋零,风一吹过,到处都发出噼噼啪啪干巴巴的声响。一片小树叶啪嗒一一啪嗒——啪嗒愤怒地抽打细枝,单片叶子在风中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声音惊起了巴赫拉,他深深地、空洞地咳嗽了几声,吸进清晨的空气,然后仰躺在地上,用前爪去抓头顶上不停点头的树叶。
“季节轮换,”他说, “丛林又往前走了。新的交谈时间就要到了。那片树叶知道。这真好。”
“草还是枯干的,”毛格利回答着,顺手拔起一把草, “就连‘春天的眼睛’ (这是一种小小的蜡红花,形状像喇叭,点缀在草地上)——就连‘春天的眼睛’也还是闭着的,还有……巴赫拉,一只黑豹这么四脚朝天地躺着,用爪子在空气里乱打一气,像一只树猫一样,这样合适吗?”
“啊噢,什么?”巴赫拉问。他好像在想别的事。
“我说,一只黑豹张着嘴巴,又是咳嗽,又是嚎叫,又是打滚,这样合适吗?记住,我们是丛林的主人,你和我都是。”
“当然是;我听着呢,人的小孩子。”巴赫拉连忙滚坐起来,身上很不整齐的黑毛沾着尘土(他正在蜕去冬天的皮毛), “我们当然是丛林的主人!谁能像毛格利这么强壮?谁能这么聪明?”这声音里有种奇怪的腔调,毛格利转过头来看看黑豹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因为丛林里充满了这一类的话,听起来是一个意思,实际又是另一个意思。 “我说,我们毫无疑问是丛林的主人,”巴赫拉重复道, “难道我错了吗?我不知道人的小孩子不再躺在地上了。那么,他要飞吗?”
毛格利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眺望日光下的山谷。
下面树林里的某个地方,一只鸟正试着用沙哑、脆弱的嗓音唱春天之歌,他只唱出了头几个音符。这只是他以后柔和清脆婉转流利尽情歌唱的前奏,可是巴赫拉听见了。
“我说过,新的交谈时间就要到了。”黑豹大声道,尾巴晃动着。
“我听见了,”毛格利回答,“巴赫拉,你为什么浑身发抖?
太阳很暖和呀。”
“那是菲罗,猩红色的啄木鸟,”巴赫拉说, “他没有忘记春天的歌。现在我也该记起我的歌了。”他开始呜呜地独自低声哼唱,唱得不满意,又一次一次地回头重唱。
“眼前又没有猎物。”毛格利说。
“小兄弟,你的两只耳朵都给塞住了吗?我根本就没唱杀生,我准备的歌是为了新的交谈时间的需要。”
“我忘记了。我应该知道新的交谈时间什么时候到来,因为那时候你和其他家伙都跑走了,只留下我孤单单的一个。”毛格利相当粗暴地说。
“可是,事实上,小兄弟,”巴赫拉开口道, “我们并不总是——”
“我说你们总是这样,”毛格利气呼呼地用手指着他说,“你们总是跑开,我这个丛林主人就不得不独自行走。上一个季节,我想从人的田地里收些甘蔗,怎么样了?我叫了个送信的——我叫的就是你!——到海斯那里,吩咐他那天晚上来,用他的长鼻子为我拔一些甜草。”
“他只不过晚来了两个晚上,”巴赫拉有点畏缩地说, “而且那种你喜欢吃的长长的甜草,他收了那么多,任何一个人的小孩子在雨季里天天晚上吃都够了。这不是我的过错。”
“可是他没有在我送信给他的那天晚上来。他没来,却在月光下的山谷里吹喇叭,奔跑,吼叫。他的踪迹像是三头大象留下的,因为他没有躲藏在树林间,他在月光下,在人群的屋子前面跳舞。我看见了他,然而他不愿到我这里来;而我还是丛林的主人!”
“那是在新的交谈时间,”黑豹说,他一直很谦恭,“也许,小兄弟,你那次没有用主人的语言召唤他?你听菲罗唱歌,高兴点!”
毛格利的坏脾气似乎消散了。他躺下来,头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睡意蒙咙地说,“我们睡吧,巴赫拉。我肚子里沉甸甸的,让我的脑袋休息一会儿吧。”
黑豹又躺下来,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听见菲罗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他的歌,他们说那是在春天新的交谈时间唱的。
“我一定是吃了毒药。”
在印度的丛林里,一个季节悄悄地滑向另一个季节,之间几乎划分不出什么界限。粗看起来似乎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可是如果你仔细观察雨水、炭烟和尘埃下的一切,你就会发现,四季还是完整地按照正常的次序轮换。春天是最美妙的,她不仅用新叶和花朵盖满了光秃秃的田野,还清除干净了枯枝败叶,那些挨过温和冬季的半绿的草木,使衣衫褴褛的陈旧的土地重新焕发出新意,又一次年轻起来。她做得这样完美。以至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的春天,比得上丛林的春天。
有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无精打采,飘荡在滞重的空气中的气息也浑浊陈腐。谁也说不清这一点,但谁都能感受到。后来还会有另一天——眼睛看上去什么变化也没有——所有的气息都变得清新、欢快,丛林居民的胡子根都会发抖,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长长的、肮脏的皮毛一缕一缕从身上掉落下来。接着也许会下一场小雨,所有的树,灌木,竹子,苔藓以及多汁的植物都醒了过来,你几乎能够听到他们生长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之下,日日夜夜都回响着一种深沉的嗡嗡声。这就是春天的喧闹——一种震颤空气的嗡嗡声,既不是蜜蜂的声音,也不是瀑布的声音,也不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而是温暖快乐的世界发出的愉悦的低吟。
到今年以前,季节转换总是让毛格利感到无比快活。通常总是他最先看见深藏在草丛里的第一朵“春天的眼睛”,看到天上漂浮的春天最早的云彩,丛林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和它比。他的声音在所有湿润的、星光照耀的、鲜花开放的地方都能听得见,或者是和大青蛙的合唱汇成一片,或者模仿头朝下在白色夜空里翻飞的小猫头鹰的叫声。像他所有的伙伴一样,他也选择春天作为轻快活动的季节,单纯为了快乐,就在温暖的空气中奔跑三十、四十甚至五十英里,从黄昏暮色初起跑到晨星出现的时候,然后再返回来,气喘吁吁,哈哈大笑,头上还戴着奇异的花扎成的花环。丛林里这种狂欢似的奔跑,四个狼兄弟并不跟随毛格利参加,而是跑去和其他狼一起唱歌。丛林居民在春天里都很忙碌,毛格利听得见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发出的咕噜、尖叫和唿哨。这个时候,他们的声音和一年中其它时间很不相同,这也就是为什么春天被称为新的交谈时间的一个原因。
可是这个春天,正像他告诉巴赫拉的那样,他的肚子里有了新变化。自从竹笋上出现棕色斑点,他就一直渴望着那个气息转变的早晨。然而等那个早晨来了,孔雀玛奥闪耀着青铜色、蓝色和金色的羽毛,在雾气弥漫的整个树林里大声喊出这个信息,毛格利张开嘴,也想喊一声,传递这个信息。声音到了嘴边却被堵住了,一种感觉传遍了全身,从脚趾一直传到头发——一种纯粹的不快活的感觉。他好好看了看自己,确信自己没有踩到尖刺上。玛奥为新气息的到来而喊叫,其他鸟儿听见了,也接着啼叫起来。从维根加河边的岩石那里,他听到巴赫拉粗厉的尖叫——一种介于鹰叫和马嘶之间的声音。头顶发出新芽的树枝上到处是猴子邦达一洛格,他们也叫个不停。毛格利站在那里,一心想应答玛奥,声音却消失在微微的喘息中,不快的感觉使他透不过气来。
他看遍了四周,也只看见卖腔弄调的邦达一洛格在树间穿梭往返,玛奥张开尾巴,光彩夺目,在下面的斜坡上跳舞。
“气息已经变换了,”玛奥尖声说道,“打猎好运,小兄弟!
你的应答哪里去了?”
“小兄弟,打猎好运!”鸢鹰奇尔和他的伴侣一起唿哨着俯冲下来,他们俩从毛格利的鼻子底下掠过,一撮白色的羽毛还擦了他一下。
一阵轻柔的春雨——他们叫做象雨——洒过半英里宽的林带,新叶子都打湿了,摇曳生姿,雨后出现了两道彩虹和隐隐滚来的雷声。春天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了一分钟,万籁俱寂,可是所有的丛林居民马上又都欢声笑语起来。只有毛格利除外。
“我吃的都是好东西,”他自言自语道,“喝的也是很好的水。我的喉咙也没发烧也没变小,我吃了带绿点的块茎才会那样,乌龟还说那是干净的食物。可是我的肚子里沉甸甸的,而且对巴赫拉和其他动物,对丛林居民和我的伙伴都恶声恶气的。
现在也是这副德性,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又既不热也不冷,却对看不见的东西生气。嗬嗬!该是奔跑的时候了!今天晚上我就要横穿这些猎区;对,我要进行一次春天的奔跑,跑到北方的沼泽那里再回来。打猎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我打猎的时间也太长了。四个狼兄弟应该和我一起去,他们胖得像白色的蛴螬了。”
他呼唤起来,可是四个狼兄弟中没有一个回答。他们在远得听不到他呼唤的地方,和狼群里的其他狼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春天的歌——月亮和麋鹿之歌。在春天的季节里,丛林居民欢唱起来几乎不分白天和黑夜。他扯着嗓子喊叫,回答他的只有一只斑斑点点的小树猫嘲弄似的喵喵声,他在树枝问嗅来嗅去,找鸟窝打早食。毛格利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拔出刀子来。接着他摆出一副非常傲慢的样子,尽管没有人看他,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迈步下山,下巴向上抬着,眉毛向下弯着。然而没有一个丛林伙伴来向他打一声招呼,因为他们全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