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拉沿着清晰的脚印飞奔,毛格利跟踪龚德人的足迹。
丛林里一时问寂静无声。
“你在哪里,小脚?”巴赫拉喊道。毛格利回答他的声音从右边不到五十码的地方传来。
“嗯!”黑豹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说, “这两个人是在并排往前跑,越跑越近了!”
他们又跑了半英里,之间始终保持同样的距离,直到毛格利——他的头不像巴赫拉那样离地很近——喊道: “他们碰到一起了!打猎好运——看!这里是小脚,膝盖靠在一块石头上——大脚就在那边!”
他们前面不到十码的地方,在一堆碎石之上,躺着一具当地村民的尸体,一支带着小羽毛的龚德人的长箭,从后背穿到前胸。
“烂树桩又老又疯,是吗,小兄弟?”巴赫拉温和地说,“这里至少有一个已经死了。”
“继续跟踪。那根喝大象血的东西——那根红眼睛的带尖刺的东西哪里去了?”
“在小脚那里——可能吧。现在又是单脚了。”
这条足迹是一个身体很轻的人留下的,看得出来他一直跑得飞快,左肩扛着东西,紧紧围绕着满是干草的狭长、低矮的石坡前进。对于追踪者锐利的眼睛来说,每一步足迹都像是烙在烧红了的铁上一样清晰。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足迹把他们带到隐蔽在山涧间的一堆篝火的灰烬旁。
“又一个!”巴赫拉说,他止住脚步,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石头。
瘦小于枯的龚德人的尸体躺在地上,脚伸在灰烬里。巴赫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毛格利。
“这是用一根竹子干的,”男孩看了一眼,说, “我在人群里干活的时候,在水牛中使用过这个东西。眼镜蛇的父亲——
我取笑过他,很抱歉——对人这个种族很了解,我早就该明白的。人杀人是因为无聊,我不是说过吗?”
“他们实际是为了红色、蓝色的石头而互相残杀,”巴赫拉回答说, “记住,我在奥地珀国王的兽笼里呆过。”
“一、二、三、四,四条足迹,”毛格利弯腰看着灰烬,说道, “是四个穿着鞋的人留下的足迹。他们不会像龚德人走得那么快。唉,这个小个子林中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看,在杀死他以前,他们五个还一起站了起来,谈过话。巴赫拉,我们回去吧。我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很重,却又七上八下的,就像树梢上的黄鹂窝一样。”
“猎物就在前面,却要离开不管,这可不好。跟上!”黑豹说,“这八只鞋的脚还没走远。”
整整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说话,还是跟着四个穿鞋人留下的宽宽的踪迹。
这时已经到了大白天,非常炎热,巴赫拉说道:“我闻到了烟味。”
“人总是更喜欢吃饭,不喜欢跑路。”毛格利回答道。他在低矮的灌木丛中跑进跑出,探索着这一片新的丛林。巴赫拉在他左边离开一点,喉咙里发出难以描述的声音。
“这里有一个人,再也不能吃饭了。”他说。扑倒在灌木丛下的那个人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周围的地上撒了些面粉。
“这又是用竹子干的,”毛格利说, “看!那白色的粉末就是人吃的东西。他们从这个人那里抢走了猎物——他背着他们的食物——还把这个人当作猎物送给了鸢奇尔。”
“这是第三个了。”巴赫拉说。
“我要把肥大的新青蛙送给眼镜蛇的父亲,让他吃得胖胖的,”毛格利对自己说, “这个喝大象血的东西就是死亡——可我还是不懂!”
“跟上!”巴赫拉说。
他们还没走出半英里,就听见乌鸦克欧在一棵柽柳顶上唱着死亡之歌,树下的阴影里躺着三个人。一堆就要熄灭的篝火在他们中间冒着烟,火上有个铁盘子,里面是一块未经发酵的饼,烤得焦糊发黑。靠近火的地方,躺着那根镶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象叉,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个东西发挥起作用来真快,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巴赫拉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毛格利?没有任何伤痕呀。”
丛林里的居住者,通过经验学会了辨别有毒的植物和果实,他们和很多医生知道的一样多。毛格利闻了闻火里冒出来的烟,掰下一小块黑乎乎的饼,尝了尝,又把它吐了出来。
“死亡的苹果,”他咳嗽着说道, “刚才的那个人早就把它放进了食物里,准备毒死他们这几个人,他们先杀了龚德人,又杀了他。”
“这场打猎真够成功的,猎物一个紧接着一个。”巴赫拉说。
丛林里把刺苹果和“达图拉”叫做“死亡的苹果”,它们是整个印度见效最快的毒药。
“现在怎么办?”黑豹说, “为了那边的那个红眼睛的凶器,你和我是不是也要互相杀一场?”
“它会说话吗?”毛格利低声说道, “我扔掉它是不是做了件错事?在我们两个之间,它是没法做坏事的,因为我们不想要人想要的东西。如果把它放在这里,它绝对会继续杀人,一个接着一个,快得就像大风刮下树上的果子一样。我不爱人,可是我也不愿意他们一天晚上就死掉六个。”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人。他们互相残杀,还很得意,”巴赫拉说, “那第一个小小的林中人很会打猎。”
“他们全都是些小崽子;小崽子去咬水里的月亮,结果被淹死了。这是我的过错。”毛格利说,好像他懂得了很多事情,“我再也不会把新奇的东西带到丛林里来了——哪怕它像花一样美。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拾起象叉——“送回眼镜蛇父亲那里。可是首先我们必须睡觉了,我们可不能在这些长眠的人身边睡觉。我们还必须把它埋起来,不然它跑了,又会杀死六个人。给我在那棵树下挖个坑,”
“可是,小兄弟,”巴赫拉往树那里移过去,说道,“我告诉你,这并不是那个喝血的东西的过错。麻烦出在人身上。”
“都是一回事,”毛格利说, “挖得深一点。我们醒来后,我把它挖出来送回去。”
“再也不要让它出来了。”
两天晚上以后,白眼镜蛇正独自哀怨地坐在黑暗的地下洞窟里,宝物被抢走了,他感到异常耻辱。忽然,镶嵌着绿松石的象叉穿过墙上的洞飞了进来,碰撞在满是金币的地上。
“眼镜蛇的父亲,”毛格利说(他小心翼翼地呆在墙的另一边), “去你自己的家族里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来,帮你看守国王的宝藏,这样才能保证再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啊——哈!它回来了。我说过这个东西就是死亡。你怎么还活着?”老眼镜蛇喃喃地说道,亲热地搂抱着象叉的柄。
“以赎买我的公牛起誓,我不明白!那个东西一天晚上杀死了六个人。再也不要让它出来了。”
小猎手之歌
孔雀玛奥还没有振翅,猴子们还没有叫喊,
鸢鹰奇尔还没有从高空往下猛扑,
丛林里轻轻掠过一个影子,一声叹息——
他就是恐怖,噢,小猎手,他就是恐怖!
林中空地轻轻跑过一个守候的幽灵,
悄声低语远远近近广泛传布;
你额头冒汗,因为他就在这个时候经过你身边——
他就是恐怖,噢,小猎手,他就是恐怖!
月亮还没有爬上山巅,岩石还没有洒上亮光,一只只下垂的尾巴阴冷冷湿漉漉,
你身后有抽鼻子的声音穿过黑夜——
他就是恐怖,噢,小猎手,他就是恐怖!
你跪下来拉弓,飞箭呼啸着射出;
长矛投向空荡荡的密林深处;
可是你的手松弛无力,鲜血流下你的脸颊——
他就是恐怖,噢,小猎手,他就是恐怖!
当热云卷着狂风暴雨,当松树被吹断刮倒,
当迷眼的、怒吼的狂风暴雨抽打四处,
雷鸣的战鼓敲出一个压倒一切的声音——
他就是恐怖,噢,小猎手,他就是恐怖!
洪水又深又急,没长脚的大石头在水中跳舞——
闪电把每一条细小的叶脉照得清清楚楚——
可是你的喉咙干得像被堵住,你的心碰撞着胸口像锤击:恐怖,噢,小猎手,这就是恐怖!
红狗
为了我们的白天和美妙的夜晚——为了飞快奔跑、悠闲漫游、目光深远、打猎好运、算计精确的夜晚!
为了黎明时没被污染的清新气息,在露珠还没消散之前!
为了冲破迷雾,让猎物惊慌忙乱!
为了同伴的欢呼,把鹿追赶得走投无路团团转!
为了夜晚的冒险和狂欢!
为了白天在窝边睡得香甜!
让我们勇往无前!
叫声震天!啊,叫声震天!
狼爸爸和狼妈妈死了
在丛林吞没了那个村庄之后,毛格利生命中最快活的时光开始了。因为公正地讨还了一笔债,他感觉愉快;整个丛林里的动物都成了他的朋友,而且还多少有一点点怕他。他从这群动物逛到那群动物那里,有时带着四个狼兄弟,有时不带,他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可以写很多很多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下面要讲的这一个这么长。所以,就没法都讲了,比如,他是如何遇到了曼德拉的疯象,那头象杀死了拉着十一辆车的二十二头公牛,车上装着运往国库的银币,亮闪闪的卢比洒得满地都是;他又是如何与鳄鱼杰克拉在北方的沼泽中搏斗了整整一个晚上,还在那个畜生的背甲上斩断了他那把剥皮刀;他如何又找到了一把新刀,长长的,挂在一个人的脖子上,那个人被野猪咬死了,他跟踪那头野猪并杀了他,以此作为得到那把刀的公平代价;他如何陷入了由于鹿群迁徙引起的大饥荒,还差点被激烈奔跑的鹿群踩死;他如何使沉默寡言的海斯避免掉进底下设有尖桩的深坑,而在第二天,他自己却掉进了一个捕捉豹子的陷阱里,是海斯弄断了他头顶上方的粗木栅栏;他如何在沼泽里挤野水牛的奶;他如何——
可是我们一次只能讲一个故事。狼爸爸和狼妈妈死了,毛格利滚来一块大石头,堵住洞口,为他们唱了挽歌;巴鲁也很老了,身子骨很僵硬,就连钢筋铁骨的巴赫拉,打猎时也比以前迟钝一些。阿克拉的年纪使他的毛色由灰变白,肋骨都凸了出来,走起路来像是拖着个木架子,打猎全靠毛格利。但是那些年轻的狼,解散了的西奥尼狼群的孩子们,却兴旺发达起来,大约有四十多只,都五岁左右,腿脚敏捷,没有头领。阿克拉告诉他们,应该自己组织起来,遵守法律,服从一个头领,这才称得上是自由的兽民。
这个问题毛格利不想管,他说他吃过了酸果子,知道它挂在什么树上。可是当法奥一~他的父亲法奥那在阿克拉当头领的时候,是“灰色追踪手”——经过搏斗,按照丛林法律成为狼群头领,古老的召唤和歌声又一次在星空下回荡的时候,毛格利会情不自禁地来到会议岩石忆旧。他说话的时候,狼群会静静地听他说完,他坐在阿克拉旁边的岩石上,在法奥的上面。
那些日子里,打猎顺利,睡觉也安稳。没有哪个陌生者敢擅自闯入属于毛格利的兽民的这片丛林,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这个狼群的。年轻的狼长得又肥又壮,有许多小狼崽子被带到集会上接受大家的检视。毛格利总是参加这样的检视,回想起当年的那个夜晚,一头黑豹把一个光着身子的棕色小孩带进狼群,回想起那长长的喊叫:“看看,好好看看吧,狼们!”他不禁怦然心动。其它的时候,他和四个狼兄弟往往在丛林里走得很远,品尝、触摸、观看和感受新东西。
红毛野狗来了
一天黄昏,他在领地里慢悠悠地小跑,去给阿克拉送他猎杀的半头公鹿,四个狼兄弟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你打我一下,我绊你一脚,互相取乐。忽然他听到一声喊叫,自从谢尔可汗死后,再也没听见过这种喊叫。这种声音丛林里叫做“匪殴”,豺跟在老虎后面打猎,或者面对一场大屠杀时,往往会发出这种尖利的毛骨悚然的喊叫。如果你能想象一种声音混和着仇恨、胜利、恐惧、绝望,又有一种媚态贯穿其中,你就能对这种起起伏伏、波动震颤、远远传到维根加河畔的“匪殴”有些感受。
四个狼兄弟立即停住,毛发直竖,放声嗥叫。毛格利伸手去摸刀子,停下脚步,血涌到脸上,眉头紧皱。
“没有哪一个身上带条纹的家伙胆敢在这里打猎呀。”他说。
“这不是老虎的叫声,”灰兄弟答道, “一定是一场大猎杀。听!”
喊叫再次响了起来,又像哭又像笑,就好像豺也长了一张人的软嘴唇。毛格利深深吸了一口气,往会议岩石那里跑去,路上超过了好几只也在匆匆赶去的狼。法奥和阿克拉一起坐在岩石上,其他的狼蹲在下面,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狼妈妈和狼崽子慢慢跑回狼窝,因为这种喊叫出现的时候,弱小者可不宜抛头露面。
除了维根加河黑暗中的冲刷声和汩汩的奔流声,除了晚风吹着树梢的响动,他们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从河对面传来一声狼的嗥叫。他不是这个狼群里的狼,因为整个狼群都聚集在会议岩石这里了。声音变成了绝望的长吠,还不停地骂着:“野狗!野狗!野狗!野狗r不一会儿他们看到一只疲惫的狼爬上岩石,他憔悴不堪,身体两侧有一道道血痕,右前爪已经不能用了,嘴角冒着白沫,他冲到狼群当中,躺在毛格利脚下喘气。
“打猎好运!你的头领是谁?”法奥声音低沉地问。
“打猎好运!我是个独行者。”他回答道。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一只单独无伴的狼,自己照料自己,同时抚养配偶和孩子,住在一个单独的狼窝里。很多南部的狼都是这样的。 “独行者”
表示他是一个游离者——一·个离群索居者。他大口喘着气,他们能看到他心跳得很剧烈,带动着身子前后抖动。
“是什么东西在行动?”法奥问。听到“匪殴”声之后,整个丛林都会问这个问题。
“野狗,是德坎红狗这种野狗,凶手!他们从南方往北方而来,说明德坎已经没有东西好吃了,他们一路杀了过来。月亮初升的时候我还有四个亲人——我配偶和三个孩子。她要教他们在草原上捕猎,隐蔽起来驱赶公鹿,就像我们在开阔地所做的那样。半夜里我还听到他们在一起,对着猎物的踪迹说个不休。可是在黎明的风里,我发现他们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