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
招聘传单是大众营销的高质量手段,全彩的印刷吸引着成批符合条件的护士。查理在厨房的水槽旁边认真地研究着招聘的宣传手册,翻来覆去地看。“加入我们的团队吧!”上面这样印着。他应该吗?这辈子他都靠这样的邀请活着,生活的道路已经被这些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之门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儿余地。他只得按照命运的安排持续走下坡路。查理没听说过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甚至都不知道新泽西州还有个萨默赛特郡,但很显然,4年之内换过5个东家的他已经上了宾夕法尼亚州的黑名单。他虽然在新泽西也问题重重,但毕竟已经是4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新泽西是个很大的州。从地理上说,萨默赛特离他儿时的家只有50分钟车程,但从社会大环境和经济上说,那地方可与查尔斯·库伦的老家西奥兰治有着天壤之别。
萨默赛特是美国最古老、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山林之间的肥沃农田吸引着成批的贵族金融家和企业家,并且成为这个地方发展起来的最早根基。约翰·德莱顿是英国保诚保险有限公司的创始人,19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在伯纳兹维尔建造了跟凡尔赛宫一般的府邸。经历了大约一代人的时间,布鲁克·库索,后来更名为布鲁克·阿斯德,住进了这个叫作丹布克庄园的宅子里。在南北内战之后的那几年,正值繁荣时期,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中最富有的一群人住在了这个地方。他们为所欲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1898年的时候,他们突然想到,应该在这个地方建一所医院。
这个想法是因为一起死亡事件引发的。那是个头部受伤的16岁男孩。即使是在1898年,这也绝对算不上个致命伤。在头骨上面钻洞释放颅压是个很久很久以前就可以做的手术了,几乎比拉里坦河床下游荡的印第安亡灵还要年老得多。但是,在男孩被送往纽瓦克医院接受医治的途中,他受伤的头部持续肿胀,像刚烤的面包,颅内压力对头骨造成了巨大的挤压。当他到达纽瓦克的时候,瞳孔已经扩散。也就是这个时候,开设本地医院的需求第一次摆在了大家眼前。
利用最先筹集的5500美元捐款,他们给位于东大街的一家房子配备了电力和自来水,还将当时最先进的现代医学技术引进到这个地方。这其中包括一个德国的机器,可以利用那种不知名的X射线来为人体的内部器官拍照。还有一种做手术时可以用的新型电灯泡,是离这地方不远的门洛帕克市有个叫托马斯·爱迪生的家伙发明的。最早的那段日子里,一共有10个医生、12个病床。随着整个镇子的稳步发展,医院也逐步扩大起来:越来越多的病区从简单的木框架房屋蜕变成红砖墙的高大建筑物,还配备了几十种高端专业的医疗设备和350张病床,并高薪聘请数千名专业人员在此任职。除此以外,这里还有一个超大的停车场,并且拥有靠近高速路出口的便利地理位置以及雄厚的资金储备,可以为愿意在这里短期签约的经验丰富的护士提供高达10000美元的签约奖金。
2002年8月15日,查理坐在萨默赛特人力资源的桌前,继续填写那些早已烂熟的表格。他在上面真实列举了自己注册护士的身份和所获得的各种认证资格,但在刑事犯罪方面选择性撒了一些谎。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人会去费力寻求每个问题的真相。在申请职位的时候,他的首选还是重症监护病房,但如果不行,其他的病区也无大碍。关于排班时间,全天候、轮岗制、时刻待命的临时岗位夜班、周末班、假日班,所有都可以。库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作为参考,库伦将圣卢克的工作履历写到了上面,并且在离职原因的地方填上了“寻求改变”。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实话。除此以外,他还将自己在雷海山谷的烧伤病房工作的那几年填了上去,理由是“那里的工作不适合他”,护理委员会和康复中心的工作“没有足够的工作时长”。所有这些过去的工作经历都不算是撒谎,这些原因也都确实存在。填完表格,剩下的工作就是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人力资源用自己的方式在细节上替他锦上添花了。
库伦之前在沃伦医院的上司证实了他曾经在那里供职的事实,也没有否认他的才干。而圣卢克医院的人事部也确实像之前承诺的那样为他的在岗时间和所担任职位给出了实事求是的答案。2002年9月,查理得到了萨默赛特医疗护理中心重症监护病房提供的一份全职工作,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份照顾全院生命最脆弱的人群的工作当中。
查理很快就成了萨默赛特医院夜班的明星雇员。通常情况下,白班和夜班之间的交接工作都要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当然了,主要还是取决于具体的护士。查理动作非常快,他从来不问问题。白班的护士在排班表上看到他的名字总是兴奋得不得了。他们向他快速地报告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可以径直回家了,因为查理总是很早就做好了工作的准备,手持记录病人所有数据的移动电脑设备,站到走廊尽头。他的夜班同事更喜欢他,因为他的工作开始得最早,而且也超有效率,总是第一个完成手头的工作。当其他人刚刚巡视第一轮病人时,查理已经站在药品自动分发系统的机器旁边将他们夜班需要给病人换的输液袋统统准备好分配到托盘中了。之后,他们还会在响应病人呼叫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每个晚班护士都有自己独立的工作时间表,而一同值班的同事也不是固定的。查理很快就被经常跟他同班的一个姑娘看上了。那是个叫艾米·洛克伦16的高个子金发女孩,总是笑称自己是个“扫帚星”,从这一点足以看出她是那种直率真诚的人,对比之下足以让查理显得更加缄默。开始,查理的确在她身边很少说话,但随着漫漫长夜的催化,他开始在等待药品自动分发系统工作的时候跟她偶尔交谈两句,抱怨下对政治的看法,或是在晚上吃力赶报告时隔着房间与她心领神会地交换个眼神。夜深之后,当所有的患者都已经处理妥当,所有的输液袋都挂好,查理就会用他认为可以同艾米产生共鸣的方式将自己的抑郁、坏运气和之前经历过被欺凌的故事一一道来,她总是用笑声或查理需要的母爱般的关怀来回应这一切。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终于跨越了朋友的界限。
艾米·洛克伦拥有一个饱受虐待的童年,靠着心中一个神秘的信念—世界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她过去悲惨的生活给她一个补偿—而大胆反抗着走过人生的最低谷。36年努力而冲动的生活为她带来了10个男朋友、两个女儿、一张护士执照和一辆租用的白色捷豹,但在她这个金发光鲜的外表之下,是个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成功的受伤灵魂。她不上班的时间会时不时被袭来的焦虑症逼迫得不得不流浪在外,而到了晚上,她的生活则被工作和酗酒一分为二。她的时间被纽约北部的生活和新泽西的工作填满,家庭和医院造就了她坚强的个性,用努力工作来维持家庭的稳定,她在女儿、男友及大部分同事面前没能将自己完全展现出来,只有她的新朋友查尔斯·库伦,可以让她完全沉浸在安全感的怀抱中。查理似乎也需要她的庇护。
当查理9月份刚开始在萨默赛特工作时,艾米就从心底里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家伙—不是“喜欢一个人的那种喜欢”。没错,她单身,但还没那么饥渴。事实上,她100万年前就不再有那种对爱情的冲动了,她只是觉得这个新来的家伙跟她很来电,她觉得他很懂自己。她明晰自己为人处世的界限,6英尺高的大个子,身形健硕完美,即使在《实习医生风云》里头出现,也不会逊色。她一直是个很有警惕、不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对于她来说,似乎查理是安全无害的。他关心她,但似乎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企图,也从来不跟她调情。虽然他没有总跟她有什么目光接触,但也绝不会趁机偷瞄她上衣下面凸显的线条。他还是个很安静的人,哦,起码起初很安静,而沉默寡言又刚好特别对艾米的胃口。这个人,艾米思忖着,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她自己一样。
新来的男护士似乎也跟艾米一样认真对待着这份工作,似乎还更认真一些—高效和专注到了近乎痴迷的状态。他有点儿古怪,但不至于让人觉得是个怪胎。查理总是独自一人照顾那些病人,将病房的门关得死死的,还拉上那些遮挡的帘子,扒光他们的衣服,为他们搓洗,打上肥皂,抹上润肤乳。艾米管这些病人叫作他的“黄油球火鸡”,滑溜溜地给他们翻个身都难。他的另一个狂热的爱好是使用塞纳医疗公司的各式仪器。在塞纳数据库中制表是每个护士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必须做的一项工作,但对于查理来说,似乎在这上面花上数个小时远比在医院的走廊里溜达着巡视病房要有趣得多。艾米总是打趣说他一定是在写小说。查理很喜欢这样的玩笑,在某种层面上说,艾米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同很多护士一样,艾米觉得自己是保护人类脆弱一面的超级英雄,一个弱势群体的发言人和权利倡导者。看着这个新来的护士脸上充满疑惑的表情,还有柔软的灰色头发和老式破旧的羊毛衫,艾米觉得他同其他脆弱的灵魂一样急需保护—一个罗杰先生型的典型悲剧,麻烦缠身还心怀沮丧。他白色的护士服充满了学院气,油腻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神,在艾米看来是种愤怒的掩饰。不过值了几个夜班,艾米就意识到查理是个十分风趣的人。凌晨4点,查理可以从他的生活角度来讲一个故事或段子让她哈哈大笑,幽默和八卦为工作所带来的痛苦和悲伤做了很好的缓冲,查理总是可以做到这一点。有一些故事围绕着他曾经荒诞的海军生活,比如被指派看守核导弹的时候,遭遇老兵欺侮的时候,或是拒绝在另一个人面前公开往杯子里尿尿的时候。不过所有的故事中,最多提及的还是查理的女友凯瑟琳和她让查理搬出去的企图。艾米管这个叫“查理和凯瑟琳的表演秀”。每晚她都过得十分开心,直到有一天,她最终决定开始自己的忏悔,敞开自己的心扉。
每晚,查理都会放下照顾病人的职责,快速地走一遍病房,直到看见她为止。艾米绝对是个拖延症患者,总是迟到,也正因为如此,她格外敬佩查理的专业精神,14年的工作经验,9家不同医院的任职经历,很快便让她在工作上对他百般依赖起来。15年的护理经验为艾米带来的这份萨默赛特的工作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了;另外加上7个月的合同、2万美元的奖金收入和每月1700美元的食宿补助,让她为之欣喜若狂。她希望可以一直守住这份工作,就算它在不知不觉中蚕食着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10月的夜班,查理发现她靠着护士站冰冷的白色砖墙打着寒战。他将她扶进一间没人的病房,关上门,安置她坐在病床上,等待着她可以恢复平静的呼吸,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起码对于一个经验老到的护士来说,这点儿敏感度还是有的。她正在全国顶尖的重症监护病房工作,但私下里,正在慢慢承受着心脏衰竭的痛苦。
艾米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房颤动,并伴有长期的慢性病窦综合征。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至少有部分原因是焦虑造成的,而导致她经常被恐惧侵袭的原因也非常令人不安。心脏肌肉的异常导致她的心脏无法规律地跳动,所以心肺之间总是出现供血不足的情况。艾米经常窒息于自己呆滞的血液流动中。之所以这样,从医学上说,最符合逻辑的是她的心脏肌肉曾经被其中一个病人所携带的病毒感染过,但艾米却总认为肯定是出于什么更加神秘的原因。比如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像病毒一样,自她可怕的幼年便侵入了体内,并在事后清除了一切相关的记忆。心脏的状况并不是她唯一的秘密,尽管这也是在慢慢将她推向死亡的原因之一。
查理像医生一样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她的描述,继而离开了病房,1分钟后手里拿着一片蓝色的椭圆形药片走了回来—是0.5毫克的地尔硫卓。艾米把药吞了下去,扶着一个输液袋支架慢慢站了起来。才凌晨2点而已,还有工作要做。
“不,你听着,”查理告诉她,“你需要休息,医生的吩咐哦。”他露出了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今天晚上你的病人交给我吧。”
“查理……”艾米停顿了一下,看向了他。
“没关系,”查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我会保密的。”
查理不记得自己在萨默赛特干掉了几个,只知道从艾米生病起这一切就开始了,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直到2月份,艾米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直接被送进了急救室之前,她从没有做过心肌病的检查。现在她需要回家休假,靠起搏器过日子了。查理独自一人坚守在夜班的岗位上,用自己的方式取代了她需要带给病人们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