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子在陡坡上进退自如,把随从远远落在后面。遇到灌木丛时,他便用柴刀劈掉树枝,将其连根拔起。
“叫你慢点。”随从大声抱怨。爬到矮坡,他就扔下竹篓,赖地不起。“哎呦妈,累死我了。阿强停一下看。”
“真没用。”男子大骂,把刀插进腰间,然后脱掉鞋挤破水泡。他抹了把汗,于是黑乎乎的脖颈上又多了几道污痕。“一大老爷们婆婆妈妈,早知道就不带你了。”
“你不带东西当然轻松,我还背了个篓子呢。”
“嚯。”男子嗤之以鼻,穿好鞋后,便拔出刀在岩石上磨起来。从昨夜十二点开始,到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他们没有任何收获。
“哎,走了这么久,怎么啥都没有。”随从所指的是一些稀罕药材。
“不知道。”
“被人摘光了吧,咱们该去那了。”
“那是哪里?”
“哎,就是老头子偷偷告诉你的那片树林啊。”
“不行。”
“别死心眼嘛。”
“那片树林不能进去。”
“傻啊,谁说要进去,就在树林外面这么溜达一圈,”随从伸出手笔画,“嘿嘿,要是巧呢?说不定咱就能捞上一把,那样的话就发达了。”
“你再说!”男子突然跳起来,追着随从猛打。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你这个混蛋,一天到晚想到钱,现在还不改!畜生!”男子追上随从,猛地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哎呦,痛,痛啊!”
“你还是我弟弟吗,啊?还是吗?”
“我错了,不说了,错了。”
“混蛋,赶路!”男子把刀插回腰间,转身离去。
弟弟没有回答,默默背上竹篓跟了上去。他的眼神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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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打道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昏昏沉沉,仿佛转眼就会消沉下去。男子接过弟弟的竹篓走在前面,弟弟不动声色紧随其后。他们穿过农田,从村后绕进院子,然后关门。
院落很小,地面已经开始龟裂。北面墙角下种着几株发黄的青菜。在东墙有一个牲口棚,但里面没有猪,也没有羊。男子走到角落,移开自行车,扒掉茅草,从里面取出一个煮药的砂罐。罐子的底部发黑,混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和焦土味。
“阿弟你去外面看看。”男子说着,把砂罐放在火坑上,从竹篓里拿出几株药草,拍掉泥后折成段,灌入井水。男子点上火。很快,院子里就腾起一股浓烈的白烟。
“嘎——”木门忽然打开,一位女子扶门而出。
“你干嘛!”男子扔掉蒲扇站起来。
“阿强······”女子的鞋尖上有一个补丁,肚子微微隆起。她颤抖着发白的嘴唇没有说话。
“谁让你出来的?”
“我······”
“快回去快回去。”男子说着,搀起女人的胳膊往屋里走。屋里十分昏暗,只有一道光柱从窗户外缓缓沉淀。男子扶住女人的后颈,让她慢慢躺下,然后盖好被子,转身离开。
“阿强······”女子唤道。
“别说话,”男子说,“药我采到了,现在就给你煎。”他关上门。屋里重归黑暗。
阿强回到院子,捡起地上的蒲扇。白烟好像知道什么,并没有笔直升空的意思,只是一到屋顶就随风飘散了。男子专注于跳动的火苗,有时它疯了似的蹿上指尖,有时又突然萎靡下去,就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男子必须掌控火候。
“我必须掌控火候,”他想,“不然药就会煎坏。”
不久,弄堂里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就像满天蝗虫。男子抖了一下。蒲扇从手里滑落,掉进火炕,顿时“呼呼呼”地燃烧起来。火舌舔到罐口,男子一把握住砂罐的两耳,把它从火里拎了出来。
“阿强,不好啦!”弟弟撞开门,慌慌张张地拴上木板。“小队长带人来检查了!”
男子的鼻翼不断鼓动,烧伤的手紧紧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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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阿强呀,现在什么时期你知不知道?”
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红通通的手微微发颤。
小队长别好袖章,在竹篓前蹲下来,往里面瞅了瞅。
“呦,怎么藏了这么多。”他严肃地说,从里面扯出一株药草,看也没看就塞了回去。他伸长脖子,瞪着右眼抖动竹篓,神情又突然凝固。小队长把手伸进去,掏出一支手指大的人参。
“我说阿强呀,你怎么能藏着这种东西?“小队长晃了晃手里的参说,”现在是什么时期你知不知道?南岛经济正在发展,啊,每个人都在做贡献,这是义务!你看张三捡到一个野鸭蛋都要上交,值得表扬。你作为社会的一份子怎么一点责任感也没有?这个,没收!”小队长大手一挥,把参放进口袋。
“实在不像话,给我好好检讨一下。”小队长义愤填膺地离开了。然而,群聚在一起的村民却没有解散的意思,他们吵吵嚷嚷分走了草药,尽管他们并不需要。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肯摸黑离去,留下阿强笔直地站在院子里,双手不断发颤。他的手心掐出了好几个血印,牙齿咯噔作响。
竹篓踩扁了,药罐砸烂了,房子被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了。
“阿强?”女子咬着牙呼唤。阿强没有回答。
“阿强,阿强,你怎么了?”
男子僵硬地转过身。在惨白的月光下,他的眼泪和鼻涕无法控制地一齐流进嘴里。
“没了······啥都没了······”
女子扶住门框,慢慢蹲下来,咬着食指无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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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别伤心。”到了半夜,弟弟才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儿了?”
“我?呃······我去帮你讨药了。你看那帮孙子,平常的时候笑眯眯,一到这种时候就像个畜牲。”
阿强没有说话。
“他们死活不还,还想抄家伙赶我,奶奶的。”
阿强挠挠两腮。平时被人们笑称“小伙子”,现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胡茬。
“怎么办呦,药没了可以再摘,但嫂子······”坑坑洼洼的桌子上有两碗冷菜,弟弟拿起筷子,瞄了一眼哥哥后又小心地放下。
“明天再摘。”阿强摸着下巴,低沉地说。弟弟挪了一下屁股。
“不行,我怕来不及。你看嫂子······”弟弟往屋里嘟了嘟嘴。阿强没有顺着他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儿地拔胡茬。
“不晓得明天还摘不摘得到。你看,昨天咱起早摸黑,才摘到几株?爬遍山就这么几株,再去啊,肯定没了。那帮孙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强的声音有点发颤,如同某种野兽的低吼。
弟弟顿了顿,然后嘿嘿一笑。“这么着,老头子留下的林子里······”
“不行!”阿强一拍桌子,整间房都吓得一抖。冷菜翻个身,全扣在了桌子上。
“哇,你发神经啊!发这么大火干嘛?”
“你这没用的东西,一天到晚就惦记那点破事,什么时候给我有点出息看!”
“你妈的,老子好心帮你是不是被够啃了?那地方就你知道,摘个两株救你老婆有什么关系?”
“滚!给我出去!”
“奶奶的!”弟弟一脚踹翻桌子,摔门而去。冰冷的风从外边吹进房子,刮倒了墙上的竹匾。
“阿强······”
“没事,你别出来。”男子关上门,收起竹匾。他在凳子上坐立不安,时而挠挠嘴,时而又站起来发呆。他点亮一支短得不行的蜡烛,借光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箱子,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画面是一处森林的入口。尽管颜色单调,但透过它还是能感受到森林扑面而来的庞大和神秘感。男子摸了摸照片,翻到背面,那里用铅笔淡淡地写着:“1946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