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月十二日,我收拾好东西来到海之家。白泽带我进入一个房间,里面光线昏暗,灰尘至少积了两毫米。
“我以后就睡这儿?”
“嗯。”她抿起嘴,随即又把我推出门外,“算了算了,还是住校吧,我实在看不下去。”
“没事,打扫一下就可以了。”
“你确定?”
“我确定。”
“哎。”她摇着头说,“你这人就是莫名其妙。”
“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
“好吧,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你不用欠我什么。”
“别别,不然我的小心脏会受不起的。”
“不用这么麻烦。”
“那简单一点……”她想了想说,“晚上请你吃饭吧。”
“行。”
“你确定?”
“我确定。”
“是去我家里吃饭哦~”
“……不行。”
“啊哈哈那就这样决定了拜拜!”没等我抓住她这人就已经不见了。
聚餐这种事最伤脑筋,因为我不大会应付长辈。无奈。我蒙上嘴走进房间。由于常年不经使用的缘故,房间里的黑暗如同寄生一般挥之不去。一股呛鼻的发霉味。我朝窗户走去,慢慢拉开窗帘,以免激起无可救药的灰尘。这样一来,才大致看清屋里的景象:房间大概有十五平方米,对于一个人来说再合适不过。四面石灰墙相对而立,看架势俨然像要发生冲突的相扑手。
我站在窗下,默默地看着这个奇妙空间的一点——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一点也未尝不可。总之,空气也好尘埃也好,在从窗户投下的光柱里逐一停滞。我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大抵便是“哦,这就是我的房间”之类的想法。好比上了发条的闹钟,在不断向前运行的某一刻就突然崩坏了细小的部件。
光线慢慢沉淀,黑暗在房间里四下驱散。我摇摇头,觉得时间在微妙的一刻停止了。窗下靠着一张木质的书桌,可惜早就面目全非。我决定还是打扫一下为好。不得不打扫一下。
我把书包放在门口,用便利店买的脸盆盛满海水,“哗啦哗啦”地往屋里倾倒。好在海岸线很近,取水非常方便。不到五分钟,房间里就一片泥泞,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浆,光景煞是恐怖。我从店面的角落找来拖把,足足花了一小时才把它拖干净,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
地面总算搞定,但墙壁和天花板却让我头疼不已。毛巾是买了几条,可一擦灰尘就变得乌漆麻黑,怎么洗都洗不掉。天花板索性放弃,随它去好了,只要不掉石灰就行。最后,我从柜台找来废纸把家具里里外外搓了一遍,换好被褥,总算大功告成。我一屁股倒在硬木床上,浑身透着热乎乎的汗味。
经过一番打扫后,其实房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没有第一眼看起来那么糟糕。家具只有寥寥几件,但完全够用。对着窗户的是一个大书架,总共八层,把整面墙撑得满满当当。从书的摆放推理,原屋主的身高应该跟我相似,因为按照习惯,人在放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将其摆到平胸的位置。我浏览书脊,却没有看书的欲望,因为书名不是英文就是日文,完全看不懂。但像这样一本一本扫视过去,心里也赞叹屋主的才能。
太阳西下,房间里笼上了一层黄橙橙的光膜。我站在书架前,从下往上慢慢扫视过去,在最高一层发现了《海边的卡夫卡》。我微微踮起脚跟把书抽下来,但没料到书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身体差点失衡。我坐到窗前,小心地拂去灰尘。
书的内容果然是日文,因为之前读过2014年版的译文版,所以根据语段间的汉字也大致能看懂。我轻轻翻阅,纸张在夕阳下显得尤为枯黄。房间里回荡着“哗啦哗啦”的声音。翻到一半,突然有几张纸片从里面掉下来。我弯下腰,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纸,而是两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而且每张都轻得出奇,仿佛被风干了很多年。而照片的背后详细记录着日期。第一张用铅笔写了“1946年5月12日”,画面是一处森林的入口,虽然颜色单调,但仍能感受出森林扑面而来的庞大和神秘感。第二张用圆珠笔写着“1972年”,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具体的日期已经晕开了。照片中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粗糙的麻衣和棉长裤。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就像被一刀劈开的木墩。我拿着照片盯了很久,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眼神浮动,我才发现这个男子是没有目光的。的确,没有目光,也没有正视镜头,即便是相机也无法定格他飘忽不定的眼睛,照片中的他时而看天,时而看地,有时又突然看向我,仿佛下一秒就会转身离去。我摇摇头,把照片夹回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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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白泽敲了敲门,又突然惊叫起来。
“哇!这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她指着屋里说。
“嗯。一个人干的。”
“好干净啊,你怎么这么厉害。”
“可能是一想要睡在灰尘里就有了动力吧。”
“厉害,马力十足!”她说,“那现在跟我回家吃饭吧~”
“说话注意点。”我突然觉得她比灰尘还要麻烦。
我跟着白泽离开海之家,沿沙滩走向街区。几分钟后,她在一家面馆停下脚步。
“这是你家?”
“啊,咋了?”
“没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家面馆不就是我以前来过的么。
“进来吧,今天请你吃大餐。”说完,她拉开门走进屋内。
我跟着她走上二楼。如果说底楼是店面的话,那么二楼就完完全全是一个家了:地板整整齐齐,反射着吊灯的光。每扇门都用冰花玻璃装饰,给家居增添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温馨。
“可以回去吗?”
“啊,来都来了还回去干嘛?”
“避免尴尬。”
“没事儿,我早就跟我妈讲过了。”
“呃······”
“你就当去丈母娘家吃饭好了。”
“那我走了。”
“别啊,逗你呢。”她一把拉住我说,“是不是男的,爽快一点嘛。”
“没有下次。”
“嗯嗯,没有下次。”
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似的说:“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一个姐姐。”
“我知道。”
“啊,你怎么知道?”
“······”这些稍加推理就能知道了吧。
“哦,不会是偷窥已久?”
“你想多了。其实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
“是吗?”
“是的。”
“不行,我要告诉我姐。”说完,她就噔噔噔跑进房间,想抓都抓不住。我站在走廊里,萌生回去的念头——然而现实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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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这里。”白泽拍了拍椅子,满脸微笑。
象征性地问好以后,我坐上餐桌。除了白泽,一位已经见过,大概就是她的姐姐。而另一位是她们的妈妈。
就餐的房间比我得到的大上许多。厨房里各种碗碟反射出柔和的光,水槽上还沾有些许泡沫。水晶灯在头顶洒下淡淡明亮,给家具蒙上一层朦胧的外衣。
“嗳,姐,你是不是跟他认识?”白泽兴奋地说。
“一面之缘吧。”她笑。
“哦,明白。”
我拿起筷子,又把它放下。
“好了,阿泽。”母亲说,“小夏,你想不想喝饮料?”
“我吃饭就行了。谢谢。”
“嗯。菜好像不够啊,我再去做几个。”说完,白泽的妈妈就站起身走进厨房。
“嗳,到底怎么认识的?”白泽又开始多嘴。
“什么?”
“和我姐啊。”
“忘了。”
“少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会忘了。”
“好了,阿泽。”她的姐姐说。
“嗯。阿泽。”
“等等,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了?”
“无所谓。吃饭。”
“嚯,真是——”她嘟囔着,开始动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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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房间本来是谁住?”吃完饭,白泽的姐姐到厨房帮母亲洗碗。白泽喝着水,在位子上不想动弹。
“我爷爷。”。
“哦。抱歉。”
“你道什么歉,我爷爷又没死。”
“是吗。他不在?”
白泽欲言又止,平时眼中的光芒忽然黯淡下去。我觉得有些异样。
“可以不说。”
“没关系。”她笑,“他在守山。”
“守山?”
“对。南岛的山。”
“哦。”我点头,没再问下去。
“你很感兴趣?”白泽说。虽然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不妥。
“没有。”
“哦。”她简单地应了一声,喝口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