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挂掉电话,我立马从床上爬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再到卫生间洗脸。
我经过衣柜,停下脚步,但想想还是算了。于是,我便穿着原来那件短袖出门,沿着柏油马路向学校走去。和懿安约好在围墙下见面。
此时,落日差不多沉入山林。西边的云被镶上红艳的光,而东方也渐渐涌上了深蓝的夜色。
我转过头,看晚霞漫山遍野,如同一幅巨大而庄严的画。此时,红莲在天地之间旋转,逝去或还未逝去的灵魂,都好像融在了夕阳中,软绵绵地在空中跳舞。
“朝着落阳前行”,这种画面常常以一种象征性的镜头浮现在我脑海。每当我置身去想象时,接踵而来的总是一条漫漫长街,孤单的背影,还有那满天的落叶与黄昏。这些景象让人难过,好比蟋蟀总在寒夜里鸣叫一般。不久前我沉浸于此,但现在却拒绝悲哀。这其中毫无励志可言。
转过街角,视野开阔了很多。我远远就看见了旗杆,它光秃秃的,如同一根银筷插在那里,锃亮的表面还反射着耀眼的夕阳。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我试着去想懿安,但大脑里却一片混乱,好比上司来袭,下属们就变得慌乱不堪。起先确实空空如也,但随后,她的种种表情,种种姿态就渐渐浮现脑海,如同照片抹去了岁月的尘埃。
在我的记忆里,我很早就认识了懿安,但那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个人蛮好。我不知道她喜欢我,就像我不了解别人的心思一样。虽然她说,她有暗示过我,但我却没有任何感觉,顶多是认为,那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她笑我迟钝,而我耸耸肩,说她的意思太隐晦。我想,要是人在表达的时候能够更加清楚就好。我或许是迟钝,但也不觉得聪明总是最好。读心术什么的,更是一件恐怖的事。
看着旗杆,学校慢慢地近了,脑海中关于懿安的事也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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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
没错,是这个场景——
那时候,我抬头看天,天空一碧如洗,没有鸟,也没有飞机,只有几缕云懒洋洋,慢吞吞地贴在上面。我想,那应该是个清晨,楼下的草地一定沾着水珠,在太阳下如同钻石一般熠熠生辉。
十年前,我应该是六岁。
对,是六岁。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年纪,什么实岁虚岁把我搞得一塌糊涂。
在大人眼中,那时候的我还是蛮乖的,懂礼貌,见到人会打招呼——总之就是跟现在完全两样。或许因为如此,家人也不会对我太苛刻,没有急匆匆地把我塞去上学。闲暇的时间里,我就光明正大地外出,穿过几条街走到幼儿园。
在门口的总是那个老师,她坐在藤椅中,布满细纹的手阳光下灵活地穿梭,有时她会织围巾,有时她会织帽子,耐心地,和蔼地,仿佛把阳光都织了进去。我会轻轻地敲打铁门,她就抬起头看我,镜片的后面满载微笑。
“夏天,你又来啦。”她放下毛线,总是那么叫我。
“要进来玩吗?”她解开锁,说的时候已经把门打开。
“谢谢老师。”
“乖。”她的手在我头上抚摸,如同一顶巨大而又温暖的遮阳帽。
夏天,什么时候来上幼儿园啊······
似乎有这么一句话,对,应该听她讲过,所以空荡的脑海中才会有它在悄悄回响。不过后来,我并没有去,而是直接上了小学。七岁八岁九岁,我慢慢长大,也常常经过那个地方,但是,“多呆一会”“进去走走”之类的想法,却再也没有过。
我记得,那个时候,幼儿园里满是积水,滑梯,秋千都变得湿漉漉的。门口没有老师,也没有小孩,唯独安静的气氛在这里不断徘徊。
他们都在午睡吗?
那么就不是清晨,应该是更晚的时候。
总之,已经搞不清具体的时间了。
那时,我趴在栅门上,隐隐约约听见了钢琴声。那种神秘的旋律,如同微风包裹着雨露扑面而来。我想,这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夏天傍晚,当天空变得黛蓝的时候,从森林吹来的风。对,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我不懂音乐,只觉得好听。我想是谁在弹钢琴,但并没有答案。
我走进工地(幼儿园旁边正在施工),爬上水泥管透过窗户窥探,原本放CD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电视黑屏,桌子凳子排得乱七八糟。墙上似乎贴着画,但无法看清。
我从管子上跳下来,发现缝隙之间卡着一个人偶。我把它捡起来,向上看去,头顶是一扇半开的窗,土黄色的窗帘就像一个在黑屋中生活已久的老人,正透过玻璃朝下面窥视。很快,我便离开。
街上的人很少,空气中弥漫着懒散的气息。蝉在树上休息,水果摊的摊主则把脚高高架起,躲在凉棚里呼呼大睡。各种零食,玩具像鹅卵石一般摆在杂货店的外面,却无人问津。我走在路上,向左,向右,拐弯,前进,想象自己是一个探险家。有时候,柏油马路会变成泥路;有时候,崭新的房子会长满青苔。我不太了解那时候的我是怎样思考,也不知道后来,那种名为“天真烂漫”的东西到底去了何处。
太阳渐渐升起,潮湿的小巷里散发水汽。远方传来犬吠,但很快又被灼热的光线打散。蝉开始鸣叫,我也打道回府。
对,接下来才是关于懿安的回忆,也不知道为什么,光是回想就要做这么多铺垫——可能如此一来,就可以更好地烘托气氛了吧——谁知道呢。反正,当我插着口袋,再次经过工地的时候,我遇见了懿安。
没有眼前一亮,也没有微风扑面的错觉。刚开始那会儿,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奇怪。
那个女孩低着头蹲在那里,似乎在挖什么。
我走过去问:“你在干嘛?”
这时,她才抬起头,露出干净的面孔。
“你在干什么呀?”我又问,同时蹲下来,看她手里的小铲子——那是在沙滩上做城堡用的。
“我在挖坟墓。”
“坟墓,这么小?”我对此感到好奇,“谁的坟墓?”
“它的。”
我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去,竟发现她的脚下躺着一只老鼠。死老鼠。
“已经死掉了嘛。”
“对,已经死掉了。”
“它很脏的。”
“我要把它埋葬。”
“很脏的。”我说,可她并没有理会。
后来,我就蹲在她旁边,看着这无聊又极富仪式感的举措。
“你知不知道死掉的东西身上都有虫子?”
“在哪?”女孩退了几步,问道。
“很小很小的,都是虫子。它们会钻到你的皮里,然后你就会生病。”
“你好可怕。”
“真的。”我说。
很快,坑——或者说,那个所谓的坟墓终于挖好了。女孩向后挪了一步,用铲子将脚下的老鼠轻轻地推了下去。
“你怕不怕?”
“不怕。”
“这么厉害。”说着,我帮忙把泥土推进土坑。女孩缩回手,蹲在一边。不久,小小的坟墓便大功告成,远远望过去,还真像回事。
不经意间,我瞥到了女孩的那双黑色皮鞋。
“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
她站起来,拍拍膝盖。我抬起头,发现她其实比我高很多。女孩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漂亮的碎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去洗手吧。”
“好。”我点头示意。
街道的两旁是浓烈的香樟。我们并排走着,她背手看地,我仰起头看天。微风吹过,河滩上的青草沙沙作响。
“为什么要到河边洗,会掉下去的。”
“不会,我很小心的。”
“好,那你要小心一点。”
女孩蹲在河滩上问道:“我叫林懿安,你叫什么呀?”
“我叫林夏。”
“都是林。”
“对。”
“可你为什么不叫懿安呢?”
“为什么叫懿安?”
“因为那样好听。”
“懿安,林懿安,懿安,林懿安······差不多呀。”
“嗯,是差不多。”我把手浸在水里,一股清凉的感觉爬上手臂。河面波光粼粼,非常晃眼。桥洞下的茭白在风里沙沙作响。
“林夏你几岁?”
“六岁。”
“我也六岁。”
“你不上幼儿园吗?”
“没有。”
“今天那里没开,本来我可以进去玩的。有个老师会给我开门。”
“真的?”
“对,我每天都去,但今天没有。下次我可以带你去玩。”
“好啊。”她说,“那你明天还来吗?”
“嗯,明天还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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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拂过野草,那些不知名的花便纷纷飘落。路边的围墙上写满了吊车和打井的广告,但很多都已经褪色。
远远望去,我看见懿安就站在树下,穿着一条洁白的长裙。此时,夕阳正在天空蔓延,房顶,树林,马路,河面都变得十分温暖,连缝隙中悄悄爬过的蚂蚁,都蒙上了一层黄色的外衣。
她站在原地,注视着我走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咧开嘴说道,“也就一个礼拜吧。”
“一个礼拜不长?”
“长,超级长。”
“天要黑了,你还有时间吗?”
“有,当然有。”
“那我们走走吧。”
“好。”我点点头,说。
马路的东侧树立着高大的梧桐,而西侧为了绿化,种着病怏怏的树苗。我们拐过弯,又转过去,一排排便利店投射出明亮的光。人们拉下卷帘门,空荡荡的街道就多了一段昏暗。十年前的水果摊还摆在原地,但是摊主却已经长满胡须。他擦亮棚顶的灯泡,看飞虫在身边旋转。
“你在那边还适应吧?”
“你已经问过了。”
“哦,对,我问过了。”
“你呢?”
“我还好。”
“还好就是很好咯?”
“呃······可以这么说。”
“学校很漂亮吧。”
“对,比以前的学校要好。”
懿安微微点头。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有一条路,非常不错,有点像杂志上的那种,满天满地都是落叶的感觉。”
“这么好啊。”
“对,而且学校后面还连着一片山。”
“可以上去吗?”
“不行,平时都是关着的,有道墙把那边隔了开来。”
“这样啊。”她看着鞋,把头发拂到耳边。
“你听过二十几岁的人当校长吗?”
“没有。”
“我们学校的校长只有二十几岁。”
“这也太年轻了吧。”
“是啊,所以我感觉,他没什么经验,而且喜欢搞事情。”
“搞什么事?”
“本来他想出来,让我们出去玩,但是后来下雨,就取消了。”
“哦,那场暴雨,是不是今天才下完?”
“对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那边一直太阳很大。”
“所以说,只有这里下暴雨?哎——”
“干嘛这么灰心?”
“不是灰心,就是受不了那样的天气。”
“习惯就好。”
“对,习惯就好。”
渐渐地,暮色降临,从东方涌起的深蓝统治了大半片天空。太阳已经沉入西山,仅留下一抹光在世界的边缘颤抖。我抬起头,看见启明星在天上静静地闪耀。红灯闪烁,闪烁,变成绿灯,后来却只有一辆卡车经过。它轰鸣着,把我们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
“我想起一些事情。”
“是吗,好巧,我也是。”
懿安走上台阶,轻快得像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而我则静静地跟了上去。
此刻,景色不再遮掩,心情也像树叶一般悄悄落地。夜晚的风从水面吹来,拂过桥墩,又掠过千丝万缕的头顶。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河边。
“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靠在桥上,指着远方,催我快点上去。月亮缓缓升起,树林中的蝉便哗哗作响。
“你看那里,有个人在打鱼。”
“确实。不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想啊,”懿安靠在扶手上,慢慢地说,“如果有这样的生活,那该多好。一个清澈的夜,一艘小小的船,一个人在灿烂的银河里撒网。有时会很丰收,有时什么都捞不到,但是心里却觉得很开心。”
“不太现实。”
“想象一下嘛。”
“好,想象一下。”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很自在?”
“不错。但如果渔网里装满了鱼,我会更加开心。”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算了。”她转过头,支在扶手上说道。
船在水面上轻轻摇摆,温暖的火光似乎照亮了渔夫的背,以及那些摆在茅草棚里的,湿透了的渔具。我站在懿安身边,默默端详她的侧脸,随后,又把目光抛向远方。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是顾城的?”
“没错,突然想到的。”
“嗯。”懿安点点头,说道,“给你一个提示好不好?”
“什么提示?”
“看到这个地方,你想到了什么?”
“不懂。不是想不起来,就是怕和你想的不一样。”
“没关系,你说。”
我环顾四周,再次回忆起和懿安初遇的样子。她蹲在地上挖土,我帮她堆好坟墓。然后,我们来河边洗手,交换依旧陌生的名字。
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
“应该是我想多了。我们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路过这里,你是在指这个?”
“不对,”懿安连连摇头,说,“你是不是忘记了,六岁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帮我把一只老鼠给——怎么说呢,埋葬吧,然后,我们就到这边洗手。”
“哦,记得,记得。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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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小巷中传来犬吠。电线在头顶交错,水泥柱上的灯放出微亮的光。
我把懿安送到了家。牛奶趴在门口,听见动静后便立马抬起头来,耳朵直直地竖起。随后,它才反应过来,“叮呤当啷”地跑向懿安。远远看去,就像有一块蛋糕在草地上连连翻滚。
“汪汪汪!”牛奶在她跟前打转,使劲地摇着那根蜷曲的尾巴。
“乖。”懿安蹲下去抚摸,牛奶就一个劲地地舔她手指。
“好快,长得像一个圆子。”
“是。”
“我记得以前只有这么点大。”我伸出手在半空比划。
“那时还小嘛。”
“对,很小,现在也小。”
“它会长大的。”
“那是自然。”
懿安站起身,牛奶便抬头看她,然后又看看我,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嗅我的脚尖。
“我要进去了。”
“晚安。”
“嗯,晚安。路上小心。”
我点头,没有说话。
她轻轻呼唤小狗的名字,于是,牛奶便跟她走了。我目送着她穿过小院,走到门前,弓下身去解开鞋带。屋里的光很温暖,如同金黄的棉絮填满门框。可以想象,那整洁光滑的桌子上还摆放着鲜花,二楼上的人早已熟睡,正陷在床里做着简单而又干净的梦。
最后,懿安终于消失在那透出光线的门里,不曾回头。
她觉得我走了——应该是这样,所以她才没有回头看我。况且,为什么要回头呢?这种幻想的情节就算了吧,我不是矫情的人。
我又默默地走近,发现牛奶正坐在栅门里边看我。它的尾巴左右摇摆,但显然没有见到懿安时那样的欢快,在它眼中,我一定是个次要而又平平无奇的人。
“你好去睡觉了。”我蹲下来说。
它歪着头,仿佛在思考我的语言。我伸出手想要去逗弄它,牛奶便很兴奋似的跑过来,把鼻子挤在栅门中间。
“以后要多照顾懿安,知道吗?”
它眯着眼睛,享受我的抚摸,尾巴也比刚才摇得欢快许多。我叹口气,站起来,而它似乎还意犹未尽,隔着栅栏眼巴巴地朝我看。
不久,屋里的灯灭了,夜色就像被抽掉了温度一般冷漠下去。
路灯是寂寞的夜,蚊虫像蝴蝶一般翩翩飞舞。
晚安懿安。现在,我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