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醒来的时候,窗外正是一幅大好的清晨景象,然而,躺在床上的我却毫无兴致,因为我并没有真正苏醒,而是漂浮在介于梦境与现实的一片混沌当中,意识昏昏沉沉,仍七零八落地撒在梦里。如果现在,我听到一丝来自现实的声响,想必就会惊醒过来。只是此刻,脑袋空荡得出奇,没有思维,也没有重量,整个身体像陷进了无穷无尽的沼泽中,无法自拔。
我在做什么梦?
记得自己在做梦。
然后,眼前交杂着光与白雾,刚刚浮出水面的我又慢慢地,慢慢地,再次沉入到梦境当中。
好像是一个女孩。
谁,哪个女孩?
嗯······既落寞,又悲伤的······
那个人······
我不再下沉,整个人浮在水中。一道道光柱从头顶照射下来,点亮了昏暗的湖底。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鸟瞰下去,却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建筑之上,那里长着成排的松树,香樟。麻雀飞过,却像流星一般坠落下去。
虽然相隔千里,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蚂蚱伏在路边,轻轻地摆动它那纤长而脆弱的触须。它沉默着,像在这呆了多年。
建筑变成了废墟,或者说,它本来就是一座废墟,只是漂浮的我慢慢意识到了这点。然后,蚂蚱也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跳进草丛。我朝远方望去,破败的街道上有两个人。
那个人,他······
长着我的脸。
是冒牌货,对,一定是冒牌货,所以他看起来才那么惊慌失措。我在空中笑了。他拽着一个女孩的手在废城中逃跑,可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回到原地,好比四周出现了空间的纽带。
那个女孩······
我眯起眼。
她是懿安。
“都是梦。”这个观点在我脑海中突然清晰起来。我下意识去咬自己的手指,却忘了到底有没有咬到。而且,越想回到现实,我的心里就觉得越发难受。
他们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轮盘,在超现实的湖底悄悄旋转。男孩胀红了脸对女孩说:”别怕,我会带你离开。“
然而这听起来,像极了毫无意义的对白。
“快了。”我淡淡地说。然后,他们忽然抬起头,发现了我。
“你说什么?”冒牌货大喊。
“这里就要毁灭了,塌下去,沉入大海。”
“这里是海?”
“是。”我随口敷衍,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笨蛋,而且根本抓不住要点。至于为什么会知道未来,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脑海中隐隐约约传来某人的声音,就像白纸上错乱无章的密码。
“你快逃吧。”女孩对他说。
看到女孩的眼神,我突然觉得很悲哀。
“你跟他走。”男孩反驳。显然,他们把我当做了万能的神。
“抱歉,打断一下。”我浮在天上说道,“首先,不要生死寄托在我身上,我只是个普通人。其次,诚如所见,我确实飘着,但不代表我是神。”
“不,你有办法。”女孩摇摇头,坚定地说。
“我自己都出不去,怎么救你们?”
说完,轮盘开始转动起来,地面从城市外围一圈一圈地塌陷下去,而我们处于废墟的中央。
“怎么办,你们要死了。”
“救他。”
“不,我想救你。”
女孩抬起头,和我的目光相接。我看到一朵花的绽放,紧接着,先前陨落的麻雀忽然从缝隙,从角落,从城市的各个地方飞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布满整个天空,犹如一道灰暗的彩虹。
“这是梦吧?”
“对,不过你是真的。”
她微笑。
“带他走好吗。”
“好。”我终于点头,却依然无动于衷。
“对了,有件事。”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环顾四周,看那逐渐崩塌的世界。
“在你到来之前,我们到底在逃避什么呢,林夏?”
嗡——
我的世界突然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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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窗外正是一幅大好的清晨景象,但是,我依然没有丝毫兴致,相反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擦擦眼,竟发现自己脸上挂满泪痕。手指拂过枕头,上面也是湿漉漉一片。
真的,可以称之为惨象了。但其间我必须明白一件事:这不是我的眼泪,而是他的眼泪。梦中的那个冒牌货试图通过我的眼睛来转移他的软弱,并且他成功了。在梦中,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你想逃,偏偏挪不开脚步;你想某个瞬间长久,却总是匆匆地切到下一个镜头。有时顺其自然,有时逆舟而上。我不想失去,可在梦中,一切又皆有可能,所以我常常对此感到不安。
最后,我回来了。
在懿安看向我的瞬间,世界就像谢幕一般突然黑暗。她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伴随着席卷天边的呼啸,听不分明。
“林夏,我们到底在逃避什么呢?”这句话久久徘徊在我耳边,无法消散。
不清楚,不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问题都太过深奥。并且,那个假货也在我醒来之后不见踪迹——这是必然,但是,心里不爽,因为那个家伙长着我的脸,却不是真正的我。我讨厌他和懿安在一起,无论是哪个懿安。
只是梦。
对,只是梦。
我摇摇头,摆脱幻觉,开始穿衣服。
高中的第一夜,睡得不是很好。腰快要断了,脖子也酸痛不已。我坐在床上,飘飘忽忽,感觉自己停在了时空之中,耳边传来蚊子一般细碎的声响。
宿舍六点开门,而现在是五点四十七,还早。我瞥了一眼,车浅草正在桌子上看书,钟耀则大睡不起。洗漱完毕后,我便和车一起下楼。
阳光穿过树缝,轻轻地洒在路面上。空气飘在四周,被夏天染得翠绿。
走进食堂,西面的餐桌上只有寥寥数人。吊灯只开了几盏,所以室内有些昏暗。我买了两个菜包,一包豆奶,然后坐在车浅草的对面。说实话,我总觉得他有一种拒人千里之感,但如果刻意去挑位子,又会显得很见外。
“很早啊。“我说。
“嗯。”他淡淡地回答。
我咬了一口包子,差点吐出来,那种味道就像海绵一样。
“你夜里太吵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意思?”
“说梦话。”
“我说梦话?”
“对。”他点头。
“好尴尬。”
他不再说话,低头喝粥。
“很响吗?。”
“还好。”
“说了什么?”
“没听清楚。”
“哦。”我有点放心,同时,也不想再吃包子了。
“豆奶好喝吗?”
“还好。但这个包子是真难吃。”我看着它,嫌弃地说。
他站起来买了一包豆奶,我也到窗口重新买了份炒面(油光发亮)。
“好油。”他看了一眼说。
“嗯,我应该什么都不吃,喝喝豆奶算了。”
“可以。”他说。
“没办法,习惯就好,这种东西要吃三年。”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容,嘴角微微上扬,颇有嘲讽的意味。
“感觉自己被剥削了。”
“当然,扯上钱的服务都会有剥削。”
“有点道理。”我挑起面,塞进嘴里,尽量不要吐出来。
“跟好的比么,他们就说,我们是学生,是伙食要紧还是读书要紧。所以,伙食什么最好跟差的去比,而成绩就跟最好的去比。”
“有道理。”他笑,然后低下头,把粥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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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我把碗放进水槽。这时天色早已大亮,长空寥廓,飘着薄薄的云,盯久了就会两眼生疼。相比刚出宿舍那会儿,路上已经有很多人。
“这条路不错。”
“嗯。”他回答。
“有点像杂志上的照片。”
“是。”
我看了他一眼,说他高冷。
“哪里高冷?”
“感觉吧。”
“听上去跟女的一样。”
“‘高冷’又不是说女的。”
“随你。”
“呃······”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闷骚?”我开玩笑似的说,他转过来,一脸阴沉。
“好吧,都不是。”我举手保证,同时在脑中想象他以前的样子。说实话,车浅草很帅:脸上干净,手形也好看,在初中一定很受欢迎。但不料这人气却让他很烦恼,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暗想,觉得很好玩。
“你以前在哪里上学?”
“大陆。”他说。
“大陆······”
“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笑,说,“怎么到这了?”
“阴差阳错。”
“好吧,有点故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看着路的前方说,“而且,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是,这里挺好的,没事就晒晒太阳,看看大海,空气也干净。”
“你是这里的?”他问。
“对,我是北岛的。”
他点点头,露出会意的神情。
“为什么不去大陆呢?”
“为什么啊······”我抬起头看天,可是天空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只筛下支离破碎的光。它们缓缓照下来,进入我的眼睛。
“听说森岛的人都会考到外面。”
“嗯。可能,我就是不想去吧。”
“理解。”
“理解?”
“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哪里都一样。”
“你是说大陆哪里都一样?”
“对。”
“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他微微仰起头,露出了喉结。
“也许吧,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感到疲倦。”我说。
“嗯。”
“但大陆那么广阔,你居然会觉得无聊。”
“我可没说无聊。”
“好吧,疲倦,意思差不多。”
“不一样。”
“嘚嘚。”我说,“那你觉得,大陆是怎样一个地方。”
他走在我左边,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高压锅?”他嘴角微扬,如同桥洞下拂过的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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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味。经过女寝时,我看到一件件衬衫挂在楼上,犹如彩色的旗帜在风里飘扬,但下一秒我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觉得这么做实在不雅。然而,一个男生终究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大概有一米七,站在女寝前的一棵树下,把左手插进口袋,而右手则不断地整理发型。一旦有女生成群出来,他就会直起腰,给她们留下一个帅气的侧脸。
“你看那个男的。”
“等女朋友吧。”车浅草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看的。”
开学第二天,开始上课。因为彼此之间还很陌生,所以介绍必不可少。我记得秃顶的英语老师,矮小的数学老师,漂亮的语文老师,以及其他几位代课老师。学生的自我介绍很短,每个人都似乎怯于表露自己。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有几位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野马,站起来时,眼神不断漂移,就像一个偷摘苹果的小孩。我坐在前排,不禁觉得好笑。还好,只有两个老师请我们介绍自己,因为这种事太尴尬了。
一天下来就上了几节课,所以感觉还是蛮轻松的。最后一节是班队,可惜没人组织,班主任走进教室,草草地确定了班委,然后让我们自修。十分钟后,墙上的广播突然响起。
“哔——”
一些人夸张地捂住耳朵,连连抱怨。
“咚咚咚——”有人在拍话筒。
“亲爱的同学们······”
原来是校长(或者说学长?)。
“为了丰富高中的课余生活,使各位学生能更好地融入集体······”
快点说。
“学校决定,在九月四日带领全体高一去南岛海边······”
什么?去海边?
紧接着,全班沸腾,欢呼声(类似于革命成功的那种)犹如一枚炸弹瞬间爆发。
“真的假的!?”女生抓住同桌的手惊讶不已。面相猥琐的男生统统跪倒在地,大喊青春,差点把衣服扒了下来。
“我该做什么?”这么着,我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从抽屉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而车浅草趴在我旁边,似乎刚刚睡醒。他捂着耳朵,眉头紧锁。
“去海边咯。”我淡淡地说。
“吵死了。”他不满地站起来,走出教室。
那背影像抛弃了整片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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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晚自修结束以后,我独自走在路上。
路的两旁设有路灯,它们夹在梧桐树之间,白天根本不见踪影,而到了晚上,它们就会从梦中醒来,在漆黑的路上磨出一块块金亮的光斑。不少人从我身边经过,走进光柱,转瞬间又进入黑暗。他们大声、兴奋地谈论,尽是关于“穿什么啦”“吃什么啦”“有没有鲨鱼啦”之类的话题。我想,后天就是四号,但这决定也未免太仓促。这么多人一股脑扎进海滩,那边绝对会瘫痪。而且,我没带泳裤,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回到寝室,我把想法告诉室友。
“小店里应该有的吧。”钟耀说。
“怎么,你要买泳圈?”
“滚。”
车浅草笑笑,转过身。
“你没带?”钟耀问。
“干嘛要带?”
“这种地方肯定要带的么。”他说。
“你带了?”我问车浅草。他看了我一眼,说:“带了。”
“不是吧,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我拿来游泳,如果有空的话。”他说。
“行。”我点头,从柜子里拿出肥皂。
灯熄了,我站在阳台上洗脸。渐渐地,泡沫把手包裹起来。
我闭着眼睛想,其实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每天,大批的人涌向海滩,追逐,游泳,享受阳光。浪花抚摸人们的脚跟,有时还会带上螃蟹。虽然热闹的气氛让我头晕,但至少证明了,这里并非死气沉沉。如果说,一成不变是森岛的缺点的话,可能——是这样,但绝对没有到令人嫌弃的地步。谁会为了改变去砸烂窗户?
可能——也是有的吧。
我擦干脸,倒掉盆里的水。这时,车浅草推开门,走上阳台。
“小心被没收。”
“嗯。”他拿着手机,靠在门上。
“你就这么淡定?”
“什么意思?”他抬起头问。
“后天就可以去海边玩耍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兴奋?”
“没必要兴奋。”
“也对,都是海边长大的,哦,你不是。”
“我是。”
“啊?”我感到疑惑。
“我家在海边。”
“那边的海边?”
“嗯。”他微微点头。
“真巧啊。”
“还好。”
“学校真是好心,”我说,“居然敢把我们放到海边。”
“大概是疯了。”
“对,疯了。”
“但是······”
“什么?”
“真奇怪,”他说,“后天怎么下雨了?”
“啊?”
“自己看。”他把手机凑到我面前。确实,九月四号的天气是下雨,而且会非常大。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说,“刚刚还是晴天,现在就变成下雨了。”
“本来就应该是晴天啊,不然还搞什么活动。”
“应该是很紧急的情况吧。”他看着屏幕,似乎在思考什么。
“要命。”
“怎么,很失望?”
“不是,”我说,“只是感觉自己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