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几年前,或者说不久前,我还在北岛的一所学校念书。它是小学,初中一体的,所以校区非常大。
七岁我就开始上学,比同龄人早一年读书。细枝末节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到了如何苦思冥想也毫无头绪的地步。毕业的时候没想到要几张照片做留念,等到后来分别,才发现那些人在记忆中都已经慢慢腐朽。各种面貌暴露在外,蓦然发白,种种条理在辗转反侧之后变得愈发错乱。一切仿佛在海水中淹没了太久,所以纷纷褪色,剥落,长出灰色的珊瑚。
或许,也是过于乏味的缘故。
好在高中换了风景。临海中学,坐落在南岛北方,规模比我母校略小。学校里有一座两百米的小山,连接着南岛的中央山脉。若是爬上山顶,我想就可以看到大海,以及南方无际的森林。
初来乍到,我拎着行李,走过好几条街才找到学校。校门是电动栅栏,涂了黑漆后,看起来既笨重又古板。而“临海中学”四个大字则横雕在一块花岗岩上,角落里长满杂草。我提起包,走进去,十米宽的路上人头攒动。父母扛着凉席,有说有笑,而新入学的人,背着书包总是严肃的。由一张张面孔组成的河流就这样笔直入内,两旁的梧桐树筛下支离破碎的光。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没人在意。
路东是宿舍,总共四幢,每幢五层,呈淡黄色。路西则是运动场,包括篮球场,网球场和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操场。根据指示,我走到体艺馆,填好表格后,从仓库拿走属于自己的寝具,接着又返回宿舍楼。楼下有一张名单,上面油印着各种各样的名字,这让我感到很有趣。很快,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爬上三楼。
寝室不大,每间四人,而我那间只有三人。床是架在书桌上的,看上去岌岌可危,而且这连体的装备一直让我很矛盾,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了。外加旁边的衣柜,简直乱来。
由于生活老师会定期检查,男寝倒不会出现凶案现场似的状况,只是难闻的味道在所难免。而这异味大多发自臭脚或厕所,再劲道些就是两者团结一心,征服整个走廊。虽然大家会洗脚,但脱下鞋子的那一刻还是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前五秒会嗅觉障碍,十秒后就觉得五官麻痹,辣得直流泪水。如果有人胆敢凑着邻床的脚入睡,那么他可能就见不到灿烂的明天了。当然,这些都是夸张的说法,最现实的,就是有人会穿丝袜(黑或棕的短丝袜),穿了很久,脱下来自己都把持不住,竟随手搁在水槽上,风一刮就堵住水管,有时洗完脸睁开眼睛,发现水已经涨到鼻尖,破口大骂,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好在这些奇葩都不在我的寝室,因为我是友善的,但绝对不是有耐心的。遇到这种事,而且三番五次,我绝对忍不了。
撇开这个话题,总的来说,这所学校还是好的:绿树成荫,风格古朴。草地没有明显修剪的迹象,树木也似乎生长多年。时间到了九月,烈日炎炎,而这里却有大片树荫。午间,人们都睡着了,空旷的小路就在风里沙沙作响。不时有一只蝉在林中响起,等了好久,才从那头传来慵懒的回应。
“痒死它——痒死它——”它们如此对答。
整理好床铺,我走下楼,在校园里散步。这时,我又想起懿安。并非刻意去想,而是脑海中突然出现关于她的画面,有时是她的背影,而有时只是一个微笑。按照道理来说,我应该感到悲哀才对,但我没有。相反的,类似于“我到底喜不喜欢她”这样的问题却常常浮现在我脑海,如同严肃的,毫无征兆的预言。
喜欢吗?
喜欢。
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却常常平淡得要忘记那份感情,没有浪漫,也没有太过亲密的举动。有时,我甚至对“平凡”耿耿于怀,因为这个字眼比非凡,超凡来得更加沉重,不是所有事,都能用它草草带过。而且,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形容那短短的十六年,也不觉得人生充满坎坷。我才十六岁,在大人眼中,连爱情都不曾有过。当然,谈恋爱更是为时尚早。
但我很高兴,自己不是好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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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有三幢教学楼,在地图上呈南北走向。高一,高二居中,最北是实验楼,而高三在最南面。
临近十点,我找到班级。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座位上聊天,甚至开怀大笑,一张张新奇而陌生的面孔让我措手不及。不久,班主任走进教室,进行了短暂的介绍后,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
十点半,广播响起,高一新生便自觉排好队下楼,到广场集中。高二还在放假,而高三则在南面的教学楼上偷偷朝这里张望。我站在队列中,四周黑压压一片,看样子有五百人。此时,人群正压抑着兴奋,“轰隆轰隆”发出闷雷般的低语。
“好,安静下来了。”一个老师站在旗杆下严肃地说道。很快,声音平息下来。
他抬头挺胸,在上面帮我们排好队形。进行简单的问候和发言以后,他就把话题递给教导主任。等他扯东扯西讲完以后,才由校长发言。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哥哥?)走上台去。刚开始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不过这是真的。
“首先,欢迎高一新生来到临海中学。”
鼓掌声。
“我想讲的很多,但考虑时间,我就把话缩为三点。
第一点,在校要守规则。打牌,喝酒,抽烟这种事就不用我多说,是不允许的。男生不留怪异发型,女生不穿高跟鞋等等,这些都写在校规上,请每位同学务必去认真阅读。
第二点,除了最基本守纪以外,每位同学都应该在高中好好学习,把握机遇。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高中是你人生的第一个跳板,你学得好了,就能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学不好,你依然可以有很多出路。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学习无所谓啊。在高中,你有很多机遇,社团啊,竞赛啊,活动之类,找到适合你的非常关键。只有这样,你才能从这里吸取所需的养分,去创新,去见识不一样的世界。
第三点,很实际,食堂在高一高二北面,我想大家来的时候都看见了。吃饭刷卡,没钱就冲,不要忘记。”
说完,四周响起象征性的掌声。很多人都悄悄感叹,然而台上几位老领导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我想,这个年轻人实在不懂规矩,作为校长,发言起来一定是要长篇大论的,否则无法在学生心中树立起稳重睿智的形象。退一步讲,那又的确是一件当人面,严肃的事,校长上去做个表态也是理所当然。反正学生站在广场上早已不朽,你就慷慨激昂,享受那崇拜的目光便是,不必去突破什么陈规,或者特立独行,好显得自己多么与众不同。
所以说,枪打出头鸟,逆流而上的人总是悲催的。
等一个老师做完结束语后,新生开始陆续退场。大家回到教室,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班主任叫几个人去搬书,自告奋勇的总是一脸愉快。午饭时间,路上就变得熙熙攘攘,食堂里人声嘈杂。我往卡里冲了一百,但排队(队伍排到了二楼楼梯上······)就花了我三十分钟,挤出人群时着实缓了一口气。中餐不值一提,是炸鸡腿和番茄炒蛋,外加免费的汤。吃完后,我回到教室,但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我从十二点半睡到下午一点,之后就是大扫除,排座位,以及自我介绍等等,时间也随之慢慢过去。晚自修以后,我便打道回府,独自回到寝室。
因为人数分配的问题,我们寝室只有三个人:我,钟耀,还有车浅草。我们不大去关注卫生,但至少能做到干净,所以推门进来就是一股清风,这在乌烟瘴气的男寝中是多么难能可贵。或许也是如此,查寝老头跟我们很要好,晚上检查都会说上几句,类似于“今天不看书啊”“晚上早点睡了”这样的话,扣分也是少有的事。而且,房间一空旷就显得更加整洁,身边大小杂物,闲着碍眼就统统放进空床。我们管那没来的人叫小七,至于为什么叫小七,说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猛男。
此时,阳台门关得紧紧的。钟耀在椅子上玩手机,而车浅草则不知所踪。我耸耸肩,爬上床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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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以后,四周就被黑暗团团包裹。窗外的灯昏黄不堪,像一个老头似的在悄悄告诉自己,你确实已经身处异地。我看了好久,支起头,想起北岛那里的夜:小狗在窝里幽幽呜咽,大风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卷起草坡上的树叶。那时候,天空一定繁星点点,像是吟唱,又像宇宙那浩瀚而漫长的太息。可是现在,种种印象搅拌在黑暗中渐渐失去了色彩。不想忘记,可心里莫名其妙地,总有一股荒流,似乎要把一切都远远带走。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吊扇在头顶“哒哒”转动,扰人心烦,床也被我摇得痛苦不堪。钟耀提醒了我一声,我便索性爬起来,下床。
推开门,我就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他回过头,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之后便继续看天。我知道他是车浅草。
“在干嘛?”
“不干嘛。”
“你一直在这里啊?”
“嗯。”
我走上阳台,靠着栏杆眺望远方阑珊的夜景。星空静静地闪烁,仿佛海上沉默的灯塔。
“不会在想以前的事吧?”
“啊,一些小事。”
他大概是没有再说下去吧,我没听。这种时候,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想懿安:她微微侧首,问我喜欢什么。
“嗯······我想想。”我走在她的右边,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
“不会没有吧?”她说,“就像‘我没有喜欢的也没有讨厌的’。”
“对,没有喜欢的也没有讨厌的。”
“哎,”她摇头,“你这样很危险。”
“为什么。”
“一点追求都没有。”
“追求很累啊,非常,非常累。”
“你才几岁啊,说得跟老头一样。”
“我是老男人嘛。”
她“扑哧”一声笑了,挡在我前面认真地问道:“你是老男人?”
“可能,也许,应该,大概。”
她得意地笑了,转过身走在我面前。微风带来她细碎的哼唱声。
香樟淡化季节,从头顶飘下红透的树叶。她那束起的长发在空气中如同丝绸般飞舞。那时的我,脑袋里一片轰鸣,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再看,阳光静静地撒在她肩上,犹如一只只金色的飞鸟。
然后,我差点忘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