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还是不久前,却总觉得要忘记。
本来想好好描述的事情也慢慢记不清了。
十六岁,我站在空落落的车站,如同一根树枝插在草地上随风摇摆。
不知道公交车的时间,也不知道它到底会不会经过这里。这种感觉,就像车站它凭空出现一般,带着陌生而又神秘的气息。但是,在那之前,它确实是存在的,并且存在了好一段时间。只不过,我从未在意。旁边矗立着的铁牌像是抽走了所有关于车站的记忆,然后在冲刷下慢慢腐朽。在那花白的表面下,我想,封存的一定是那种东西。即便用手指甲轻轻摩挲,也会大片大片地碎裂剥落。
不敢动,不敢动。半仰脑袋的我如是想道。
2015的夏天,暑假即将结束。
时间过得真快。
大风从头顶的树梢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放慢了二十倍在耳道里悄悄回旋。那一刻,我真是觉得,生活很美好啊,马路既是有限,又像延伸得很远很远——光这一点就让我觉得非常奇妙。世界是如此很美妙,不经意间竟产生了隐居的想法——种种田,看看海之类。只可惜,这种念头会很快消逝,第二天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头皮一硬,扎进人群。我想,或许只有和尚才会有这样深刻的觉悟吧,然后,只是为了某个瞬间而倾尽一生修行。想想自己,终究是个凡夫俗子,就算在这滚滚红尘中摔得遍体鳞伤,也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
好在两个月前,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解决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红尘问题之一。我回到教室,翻着两页薄纸,发现里面尽是些祝福的话,可无论横看还是竖看,笔墨之间分明缩着两个大字——粮票,并且它是崭新的,有效期三年。我心里的石头多多少少落下了,而在那之前,我缓缓地拉出信件,心里忐忑不安,翻过来时竟看到“海中学”这三个大字。顿时,我热泪盈眶,全身飘飘然要遗世独立,可下一秒回过神,才想到自己并没有报什么名校。我哭笑不得,抽出信,前面是一个不干不嘎的“临”字。我和同桌对上眼,招来他一句怒骂:“干什么,考得好牛X啊你!”
我假惺惺地问:“你知道临海中学吗?”他毫不犹豫地说:“不知道!”然后又戏剧性地沉思几秒,说我不知道。随后,我产生一种磕死在桌子上的冲动。
其实,我都猜到了,因为我上上下下,五个志愿里只填了一个学校,那就是临海中学。
中考之前,我特别留意了森岛的学校,但是,别无选择,只有一所。好在临海的分数线并不很高,于是,我便决定了方向。
临海中学,顾名思义,就是一所临海的学校。它坐落在南岛(北方北岛,南方南岛,统称是森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虽然那里风景宜人,但是,对于天天看海的我们来说,潮起潮落的景色已经失去了诗意。它不再像小说,或者漫画里所描绘的那样,是一双湛蓝的眼睛,相反地,我们不愿在迷茫,伤心,或者失落的时候,再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同时,我们会闭上自己红通通的双眼,想着“求你了,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这是何等悲哀。没有诗篇的诗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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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考哪里?”
“无所谓。”
“有所谓的好吗。”
“别去想那些压抑的问题。”
“但这很现实啊。”
“现实······”我微笑,却说不出话来。中考之前,每个人都急得焦头烂额。熬夜,早起,高压让很多事情悄悄发生改变。
我问懿安,你想考哪里呢,然而她低下头,把目光投向了密密麻麻的题集。
“有问题吗?”我问。
她微微摇头。
“考一起是理所当然吧。”我这么说,但她依然没有说话。我笑了,隐隐之间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森岛;二,是去大陆。”
“你肯去大陆吗?”懿安抬起脸,看着我的眼睛。
“说不好。”
“说不好?”
“应该不会去的。”
“应该?”
“啊,是。”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按捺不住,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用食指敲打窗户。“咚咚咚——咚咚咚——”坚硬而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
”大陆好啊,好玩,有意思。但说实话,我不怎么想去,我没有那个想法。我觉得在森岛挺好的,有时间晒晒太阳,看看大海,空气也很干净。”
“是。”
“所以,如果问我考哪里的话,我想就留在森岛了。”
“这里有学校吗?”
“有,一所。在南岛。”
”很近啊。“
“嗯,很近。”
“你知道吗,我爸妈要我考到大陆去。”
“为什么?”
”因为大陆好嘛。“
“那你自己想去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放在我的右手上。此时,我靠在窗边,而她依然坐着。夕阳犹如潮水一般包裹了鳞次栉比的屋檐,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而我们依然未去。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好。”她从位子上站起来,窸窸窣窣地整理书包。我帮忙拿起她桌上的书,懿安扫了一眼,然后接过,塞进抽屉。
路上,我们谈学校,谈成绩,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阳光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在河面上留下粼粼的幻影。有时,她会看看我的脸,而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光芒的痕迹。
我们两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两年前吧,对,是两年前,2013年夏天,窗外香樟盛开之时。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下课铃把我从梦中叫醒。窗外是翠绿的光,洒在桌上却变成了醉醺醺的金黄。我还没来得及打哈欠,就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看:棕色的眸,长而密的睫毛拨开光的粒子。整个世界色彩斑斓,恍恍惚惚,宛如一副洒满下午茶的画。当时,我睡得头重脚轻,所以想都没想,伸出手便捏住一张软绵绵的脸嘀咕:“谁的娃娃,拿走啊······”
不料,那女孩竟认真起来。她那微笑的模样,仿佛有颗石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噗通”一声,掉进月下的湖泊。
“谁是娃娃?”
我触电般地缩手,背上冒出冷汗。
“原来我这么可爱啊。”
“抱歉,没睡醒。”
“这不是理由。”她支起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仿佛在思考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坐立难安,假装去上厕所。
“等等。”
“干嘛?”
“你过来。”
我过去。
“坐下。”
我坐下。
她看着我,阳光在眼里频频闪动。
“林夏,你有喜欢的人吗?”
“干嘛?”
“没有的话,我们在一起吧。”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刹那间,我的心脏猛然收缩。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座大楼轰然倒塌的声音:玻璃震碎,墙壁断裂,钢筋弯曲,碎屑如同雪崩一般吞噬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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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车的时间里,我坐在台阶上看天,想象懿安站在甲板上那让人难以猜透的表情。分别难道是冥冥注定的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生活充满乏善可陈的情节,有时连结局都这么明显,这就让人非常沮丧。相悦的两个人,心还是系在一起的,所以当他们朝不同方向远行的时候才会那么疼痛。
最后,懿安终究是去了大陆,而我仍留在这里。她会经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看到怎样的风景,发生怎样的对白,这些,我都想知道,但是很遗憾,已经很难去实现了。我希望懿安快乐,因为她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很多事她都不说,却放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所以,我希望她快乐。
但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大陆,这是我的选择。什么“短暂分别”也好,“磨练感情”也罢,都不是理由。望着头顶的云,我的眼开始隐隐作痛。摘掉眼镜,眼泪竟一下子滑落下来。
有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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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太阳在不知不觉之间偏移了角度。站牌的影子原本向西,现在已经移到北方,伸进树林。
公交车还没有来。
我抬起头,打量那块铁皮。原本标明车程的站牌已经锈迹斑斑,看不分明。身后的站台因为长年冷落而变得破败不堪。我用脚分开杂草,穿过,不小心踩到一只蚂蚱。它大梦初醒般地挣脱,然后拍打着淡红的薄翼,“塔拉塔拉”地飞进树林就不见了踪影。我弯下腰,那是一只翠绿的节肢。
在北岛待了十六年,如今是第一次离开;明明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现在却突然模糊。我坐在长凳上,伸出手指在树荫下勾勒光斑,同时又在脑海中临摹记忆:空旷的街道,锃亮的屋瓦,成群的麻雀飞过,又吵吵闹闹地折回来,停在头顶的电线杆上。熟识的人数不胜数,但是现在都记不清了。
我觉得时间很残酷,因为再要好的人们,分开久了,或许也会渐渐淡忘彼此的感情。
“那人是谁?”
“啊,我以前的朋友。”
如此而已了。
然后,岁月成河消逝,不知不觉,当人们再次苦苦追忆的时候,却再也浮现不出对方的模样。
我想,这是遗忘送的礼物。它高兴地唱歌,挤出一大坨颜料,接着往记忆上涂满单调的色彩。
“你在干什么?”
“送你!”它转过头,然后天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