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月份,森岛的夏天也终于要结束了。
天下了几场雨,之后,气温便慢慢降了下来。连接校园的山渐渐出现红叶,并且,一片片地随风飘落,仿佛鱼群从海面潜到水底。大街上,有人穿起了毛衣,但是,每次看见我都难以置信。因为即便是到了秋季,也不用如此夸张。要知道,就算是冬天,这里也不是冷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森岛既不结冰,也不下雪,温度和现在相差无几。
除了气温的变化,身边许许多多的事依旧照常不变。沙滩就是沙滩,树林就是树林,海之家便是冷冷清清的海之家。这一点甚至到了无趣的地步。周末呆在店里,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发呆,顾客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有时候,听着时钟“嘀嗒——嘀嗒——”地摇摆,连门外杂碎的喧嚣都会遥远起来。不得不说,我确实找到了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然而很大程度上来说,这只是在变本加厉地浪费时间。
明白“不会有人光临”的实质以后,我开始阅读房间里的书籍。闲暇之时,我就抱着一本字典慢慢地翻译过去。然而,书的内容实在乏善可陈。它们不谈相恋,也不讲冒险,相反的,里面尽是一些关于“时间”“空间”的研究和概念,文理行间充满了严肃复杂的学术味道。不出十秒,我的兴致就会荡然无存。同时,那张夹在书里的照片——似乎——让我非常在意。我想,并非是它的年代感,也不是它神神秘秘的内容。换句话说,更像是它本身的什么在吸引我的注意,如同恒星在吸引碎片一样。在学校里,我会把这事忘得精光,可一旦回到那个房间,所有思想,行为的终点终究是那本书。目光投落的封面会渐渐透明起来,书页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直到清晰地呈现出那两份标本似的照片。我试着遗忘,但本该忘记的事却变得更加念念不忘。苦恼之后,我开始反思,可仔细想,又不得而知。
——能有什么?
说到底,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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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假期后,学校进行了检测。然而,我却把这事忘得精光。考试之前,我紧张又释然地翻书,发现上面的涂鸦多过了笔记。看看车浅草,他的课本甚至崭新如初。
“你上课都在干嘛?”
“睡觉,发呆。”他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把他的书翻来覆去。
“我估计你要完蛋。”
“完蛋就完蛋好了。”
“厉害。”我竟无言以对。
“你怎么过?”他问。
“我已经放弃挣扎了。好像什么都没记,又好像什么都记住了。很烦。”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笑的时候,活像一个阴沉的反派角色。
“上课就像在听故事。听的时候很舒服,做的时候很痛苦。”
“嗯。”
“没办法,对于故事,人们记住的往往只有梗概。细节什么的就总是忘记。我好歹知道梗概,但是你却一无所知。”
“所以呢?”
“你打算自暴自弃了吗?”
“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考试的过程不值一提,脑子里除了细碎的声音就别无他物。我试着回忆那些要点,脑海却总是浮现出一个人在不停砍树画面。
咚咚咚——咚咚咚——
有时写着写着,眼前似乎就蒙上了一层迷雾,光怪陆离的情景就像是剧场一样在空白的考卷上上演。明明连主角的五官都分不清楚,但心里却知道那是谁,故事是什么,结果怎样。那时候,连时间地点都一清二楚。可随着它不断放大,不断放大,镜头就像巨大的墙壁压向眼球。突然回过神,心情便莫名紧张。本以为浪费了很多时间,看眼手表后,才发现只过了十秒钟。我继续答题,而刚刚走神的内容自然也是忘得一干二净。
考试的结果在意料之中。自己的排名既不靠前也不落后,而车浅草比我更好一些。
目光从成绩单上扫过,看着班里的名字,脑海中没有浮现任何东西。等注意到白泽时,那分数真的是触目惊心。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你不复习都考得比我好。”
我笑笑,没有说话。
白泽气急败坏,瞪了我一眼后就走开了。
“不公平,为什么你连听都不听,考得比我好。”
“运气。”车浅草坐在一旁,不以为意地回答。
“真是,一人降一人。”
“放心,下次会比你差。”
“这种事也不是说说而已。”
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得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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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我乘船回到海之家。进店之前,门锁得死死的,丝毫看不出还在经营的迹象。相反,这和附近热热闹闹的气氛一比,就显得更加凄凉,如同十二月里在街上悄悄窜过的狗。
“根本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暗自想道。
柜台上落了一层灰,看上去就像某种生物的皮肤。离开之前,我摆好了桌椅,可现在看,总觉得有地方不妥。似乎这里动了,那边也有些歪斜。我打开灯,首先打扫自己的房间,然后再出来拖地,清洗。不把灰尘擦掉就浑身不适。
“厨房里一定有蟑螂。”我端着水盆,突然想道。说实话,我个人顶讨厌苍蝇,蟑螂之类脏兮兮,又贼头贼脑的虫子。每次扬起手,或者抬起脚看见它们尸体的时候,我就恶心得不行。一边惊讶于那稀烂的碎末,一边又对它们的存在嗤之以鼻。这个世上,既招引杀意,又无法用死亡大快人心的生物,我想就是这些。以普通人的想法,当然是要它们消失得一干二净才好。
我无法想象蟑螂泛滥成灾的样子,尤其是在厨房。
太阳微微下沉,白泽从家里赶过来。
“你在干活啊?”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问道。
“这不是明摆的事么。”
“很好很好,我雇了一个好员工。”
我冷笑,说:“我就奇怪,为什么你要这么夸张。”
“哪里夸张?”
“从言行到举止。”
“滚!”她翻了一个白眼。
“对了,厨房里会不会有蟑螂?”
“我怎么知道,你去里面喊一声有没有啊。”
“我讨厌蟑螂。”
“谁喜欢蟑螂。”
我点头,白泽继续说道:“再说了,哪个地方没有蟑螂,它们真想来的时候,你阻止得了吗?”
“阻止不了。”
“因为那是趋势,就像你无法阻止体重一样。”
“体重我还真阻止得了。长不胖,很烦。”
白泽扬起手说:“我突然想打你。”
我榨干毛巾,问:“你过来干嘛?”
“不干嘛。怎么,我都不能过来了吗?我是你老板。”
“然而并不是。”我想了想,继续说道:“已经好久没有人过来了。”
“没生意?”
“是这样的。”我说,“周末的时候几乎没人,一两个就已经不错了。而且平时也不开,对吗?”
她点点头,说:“对。”
“所以再这样下去,就完全变成我拿钱不做了。”
“这你还不满意?”
“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只是觉得——这么说吧,似乎已经意义不大了。”
“那你别做了。”
我没有回答。
“你说的我都知道,”白泽说,“但是我喜欢这里,不然我还跑这里干嘛,看你?”
“不可能。”
“你也知道。”
“好吧,”我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快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又没把你怎么样。”
“切。”她不屑地回应。
我指着地上的空酒瓶说:“这些都没用了吧。”
白泽凑过来,说:“先放着,下次会有人来收。”
“好。”我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些酒瓶大多是陶瓷制的,瓶身很光滑,木塞用红布封上。这让我联想起古代的那种宴席,人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的就是这些。
“不会是古董吧?”我问。
“对对对,是古董,你拿去卖啊。”白泽坐在椅子上回答。
“好好说话。”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她反驳。
我晃了几个酒瓶,里面确实是没有的。随后,不知道要干嘛,便走回房间,抽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我能进来吗?”她敲了敲门,问道。
“你进来干什么?”
“诶,那我偏要进来了。”她大无畏地走过来,顺便踢掉了我的拖鞋。
“哎呦喂,你看得懂吗,这些书?”
“不会查字典么?”
“行。”她说。
接下来,白泽就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当然,只要她不翻我的物品还尚可忍受——可就她这样,终究是不像话的。
“你爷爷······”
“我爷爷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
白泽抿了抿嘴,回头仰望书架,说:“这些都是我爷爷的书哦。”
“他很厉害。”
“当然。”
我看着白泽的脊背,她的衣服微微有些透明。此刻,她的头发正直直的披散在肩上,似乎刚刚洗好。没有穿袜子的脚跟小腿有一道并不明显的分界线,而脚跟被鞋子磨得略微发红。
只能说,淑女只在她沉默的时候。
“告白了吗?”我问。
而她只是转过来,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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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天空泛起深邃的光。海滩上成排的小店还没有关闭,躺在床上,依然可以听到从不远处传来锅铲锵在铁板上的声音。
或许,人们在夜里会倍感饥饿。
房间里没有钟,所以时间的空缺慢慢被窗外的事物填满。我想象油滴在锅里绽放,如同周末的时候起床,自己站在煤灶前昏昏沉沉地煎蛋一样;想象油烟升腾,被灯泡照出紫色的光;想象大海涌上来,又捎上一只水母;想月色拂过森林,一半阴沉,一半明亮。或许我可以趴在窗台,看人们在沙滩上散步,又或者穿上衣服,在邻近的小摊上驻足。夜里不放音乐,细碎的交谈是最好的伴奏。
可能我口袋里还会有十块钱,够买一串里脊,如果可以的话,就再来一罐凉啤。
听着月亮,想远方的人,顺便写一封长长的信。
——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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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地醒来,眼前是一片昏暗。电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拉灭了。窗外,潮汐不断地涌起,落下,似乎有什么让它唏嘘不已。
小摊都关闭了吧?
人都散了吧?
已经是深夜了。
卧下来,浓浓的睡意很快涌上脸颊。房间慢慢失去了空间感,身下压着的也似乎不再是床,而是软绵绵,又硬邦邦的地面——什么叫软绵绵,又硬邦邦,总之当时根本没有空想这些,整个人就像被抛在荒野,龙卷风从天边席卷而来。
我开始下沉。
水淹没我的鼻子,让我无法呼吸。
——走开!
什么?
什么走开?
我突然惊醒,但下一秒又失去知觉。
——走开,不要过来!
眼前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