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中)————————————————
眼皮好重,慢慢地,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男子唯一的想法就是呼呼大睡。不知不觉,他的头渐渐低垂下去,露出山峰似的脊椎。敲锣,打鼓,欢声,笑语,形形色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蓝天,白云,嫩草,水田,各种美满而幸福的景象在眼前浮现。然而,随着身体一颤,幻觉又在顷刻间灰飞烟灭。眼睛被黑暗重重包裹,四周鸦雀无声。有时,男子还被尸体吓了一跳,许久才缓过神来。
天是彻底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在森林中,连光都显得如此卑微。男子已经很难看到死尸,他与它之间,似乎有雾在缓缓飘动。弟弟惨白的躯壳,如同夜下的废墟一般沉默着。
“为什么要害我?”男子对着黑暗说道。他想到之前,弟弟一直对桥森念念不忘。
“为了钱?”他无力地笑,“那种东西,拿出去就是上缴,你能拿到多少钱?”
男子摇头。他试着把涣散的目光聚集起来,但眼前就像蒙上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他再次回想起兄弟俩的童年,但是,情节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弟弟的额头,也不知何时起爬满了伤疤。是的,不知何时起,他就变得那么顽皮(顽劣),不知悔改。
首先映入脑海的,是某天下午,一个村民在桑地上种玉米。男子记得,那时阳光明媚,却照得人汗流浃背。村民走了,而弟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饶有兴趣地蹲下,然后扒开土,看看,又很快把种子放了回去。他朝第一个坑撒了泡尿,剩下的,便用脚逐个踩实,过程中,他一丝不苟,仿佛在做非常重要的事。那时,男子割了一天羊草,累得大汗淋漓。他直起腰休息,却看见弟弟在桑地上徘徊。他很疑惑,但不久,他便恍然大悟,丢下镰刀便冲了过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弟弟一软,俯倒在地。
“你在干嘛!”
“我在帮他们踩踩实。”
“要你吮卵,回去!”
弟弟捂着屁股逃进桑地,并缩在里面说:“别告诉爸爸!”
“给我回去!”他朝着桑树林大喊,之后便转身离开。
如今,男子坐在石头上,觉得十分懊悔。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没错,自己不但凶,而且还很粗暴,如同雨天里发了疯的狗。显而易见,他是善良的,弟弟,作为人而曾经善良过,但是,他却不肯悔改。
“我想帮帮你们。”他反反复复地挂在嘴边,不知悔改。
村民无法忍耐,打的打,骂的骂,然后,总是交由一个人,揪着弟弟的耳朵,一路上嬉笑怒骂,把他拎到家门。
“老白,出来!你家的宝贝!”很快,门口就被一群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连所谓的“受害者”也专程赶来,伸长脖子,夹在人群中。
弟弟在他手上,像一个坏掉的玩具。
父亲阴气沉沉,把门推开。
“他干什么了?”
那个中年人笑嘻嘻地大喊:“这个宝贝,把村干部的菜拔了,你说怎么办?”
“拔了多少?”
“两棵很大的大白菜!”
父亲的脸仿佛是木刻的,在躁动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哝,还给你!”中年人一推,把弟弟推向父亲。
刹那间,父亲的脸就像山洪暴发似的生动起来,眼角充满血丝,嘴巴裂开,肌肉像机器一样抽搐着。他抓住弟弟的衣领,说“我去拿钱”,然后转身,穿脏外套的背影就像天边黑滚滚的乌云。瘦小的弟弟突然挣扎起来,嚎啕大哭,但是很快,他就被父亲拖进了屋里。
村民们笑了。
“你就看戏啊。”“那你怎么不去劝劝?”“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才两棵菜而已啊。”“今天两棵,明天四棵。”“对对,多打打,多打打就长记性了。”
他们依旧围在门口,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中年男子朝村干部家的小孩(小孩也聚集过来了)笑笑,然后转过身朝人群连连挥手。
“好啦好啦!”他得意洋洋地大喊:“散了吧散了吧!”
人们就这样离开了,并且,忘记了拿父亲那点微薄的赔偿金。
想到这,阿强竟留下了泪水。他依然记得,弟弟被拖进屋后招来了怎样的暴力。骂声,哭声,不绝于耳;殴打,逃窜,历历在目。那是一个阴郁的日子,所以,屋里很黑,黑得连蜡烛都看上去如此渺小。而弟弟,却更加渺小不堪,如同蜷缩在角落里的,没有人要的小狗。
好可怜,好可怜。男子躺在石头上,仰面哭了起来。他咧着嘴哭,哭声是沙哑无力的,如同临终前瘦骨嶙峋的老人那悲哀虚弱的呻吟。眼泪黏糊糊地流下来,然后,混着血一同滴落在潮湿柔软的青苔上。
渐渐地,森林里传来哭声。它在脚下,在耳边,在头顶,在四处,淅淅沥沥,如怨如诉。那是一个失去之人的哀痛,但却卑微而毫无意义。潺潺的流水声从耳边淡去,不知不觉,森林变得一片死寂,只有哭声,像午夜的钟在空旷的镇上响起:
“铛——铛——铛——”
“怪我们,怪我们。”
是怪你们。
“对你太不好了。”
是非常不好啊。
“要是对你好点,就不会这样了。”
也许,就不用死了······大家就可以和睦相处了。
男子精疲力尽。他坐在石头上,屁股已经被青苔的水分浸湿。汗从腋窝,脊背渗透出来,把衣物牢牢黏在身上。微薄的体温在夜里迅速流失。男子在黑暗中感到寒意。
明明是要杀害自己,但是,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仇恨。相反,莫大的罪恶感让人仿佛置身深海,压抑窒息。
好可怜,好可怜。那个声音幽幽传来,阴森,又如同噩梦一般。恍然间,潺潺的流水声已经消失不见,换来的是森林无边无际的死寂。男子一直呆在河边,但是却未曾意识到那点。朦朦胧胧的,来自未知空间的声响在他耳膜上刮出尖利的呼啸。
男子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虚空。夜里的雾似乎变大了,飘飘忽忽,完全融进了黑暗。他眯起眼,这会已经很难再看见弟弟的尸体了——那具摆放在树下,犹如木偶一般的尸体。
“在哪······”他轻声嘀咕,慢慢站起来,走过去。当他站在树下,忽然惊恐不已。
尸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