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
身处密林之中,难以窥天。肆意蔓延的树冠像荒野中的饿殍,将天瓜分得一干二净,同时,又贪婪地向地面伸出它那瘦骨嶙峋的枝干,仿佛要把空气中残余的光线也榨得干干净净。白昼像黑夜,而有的时候,却把那惨薄的月色当作白天。界限似乎被悄悄抹去,那藏在尘封阁楼上的匣子,被谁偷偷开启了。
所以,迷失在密林之中,也就意味着迷失了时间。
有时,甚至是空间。
黑暗中,男子艰难地前行。他拔起左脚,又将右脚没入深深的泥沼中,如此不断机械地反复着。顺着河逆流而上——这是男子脑中唯一的念头,他以为,往高处走,或许就能找到出口,这座如同坟墓一般压抑沉重的森林的出口。
但是,已经无法思考了。
男子无法思考。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他晃头,左右使劲地晃,才勉强集中精力去分析那卡在神经里的信息:那是森林的迷雾,迟缓,漆黑而粘稠的迷雾。看不清,无论是头顶,还是前方都看不清,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一丝丝残喘的光线,自己仿佛被掷身在无边无际的虚空当中。
脑袋越来越痛。发烧吗?不是,不知道,只是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在里面横冲直撞,咆哮,发狂,像赤红了眼的老鼠一般咬断一根又一根神经。那玩意儿张牙舞爪,用它针尖似的利爪,在脑膜上抓出三道血痕。
“痛啊······”阿强咬紧牙根,竟不自觉地呻吟起来。他在泥沼中跋涉,背上是阿弟沉重,泛白的尸体。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男子喃喃自语,剧烈的脑痛已经麻痹了他,思想与记忆的结合体如同海啸一般狂卷而来,在男子的脑壳上摔得粉碎。
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要害我?
他被尸体压弯了腰,大腿已经失去知觉。作为一个农夫,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那种发自内心的累,像一条白色的蛀虫在不断蚕食着膝盖。已经不敢再去看他(它)的脸了,那张扭曲的,如同幽灵一般死尸的面孔。
弟弟已经死了,而死亡的沉重,却像黑雾一样压在活着的人身上。十多年前,当兄弟俩走进山,哥哥便对弟弟说:“你看,这里都是我们家的。”弟弟坐在石头上,边挠边笑,眼睛里闪着光。“以后我们就靠这里过活。”
“不是有老头子嘛。”
“那你想玩到他下棺材为止?”
“没没没。”弟弟连忙摆手,“就是觉得太早了,我可是连刀都没碰过啊。”
“明天就来把拔草。”男子说道。
“万一摔了咋办,刚才上来的时候就差点掉下去。太陡了。”
“多爬爬就好了,又摔不死。”
“那你可要救救我啊!”弟弟嘿嘿地笑起来。那时候,兄弟俩就这样,一个被看做大人,另一个整天便嘻嘻哈哈,吊儿郎当。人们跟父亲侃大山,总是对长子赞叹不已,说这孩子有出息,年纪轻轻就知道要帮家里干活。父亲很开心,坐在板凳上用沙哑的嗓音跟村民谈论自己的这个儿子,有时一兴奋,便咳嗽得停不下来。“哎呀,老白,你别激动,当心把血咳出来!”人们哈哈大笑。
“你家那个小的就不成性了。”有人说。
“你晓得吗?”
“晓得晓得。”
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昨天跟人赌钱,被抓到了。”“跟谁赌?”“谁最有钱啦?”“哦哦。”“一直耍诈。”“以前没被抓到过吗?”“好像骗了钱。”“没有那么严重吧。”
“喂,你晓得吗?”刚跑过来凑热闹的村民听闻以后,冲着父亲笑道。
“晓得,已经打过了。”
“狠狠打一顿,叫他长点记性。”“是啊,孩子要管好啊。”“骗了多少钱?”“应该没多少吧。”“是吗?”村民自说自话,像养鸡场里的鸡“咯咯咯”叫个不停。父亲扎在人堆里,脸色非常阴沉。哥哥会带来好运,而弟弟就是那个将兴致一扫而空的沙尘。不会有人去睁眼看他,或者张开嘴对他说些什么,因为每个村民都不愿意有沙子刮进眼睛,或者嘴巴里。
弟弟让人厌恶。但是,现在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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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摔倒在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把弟弟的遗尸靠在一棵爬满青苔的树上,自己则找到一块同样湿滑不堪的岩石,坐下。他头昏眼花,两只手虚浮无力。裤脚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挽到一半,小腿也突然消瘦了很多。男子身上沾满泥巴,枯枝,败叶,并从中渗出淡淡的血色,有的地方已经轻度发炎,却丝毫不感疼痛。屁股接触岩石,便有一种强大的吸力把身躯牢牢吸在上面,而且,体内的什么似乎也在被慢慢丧失殆尽,一点一点地,从骨头里溜走。
弟弟的尸体就摆在眼前,男子觉得自己疯了。
那是我弟弟。
那就是死人。
你扛着它走不出这里。
但他是我弟弟。
他为什么要害我呢?
他不是害你,他是要杀你。
为什么?
呵呵,为什么?
是啊,到底为什么?
那具尸体,靠在五米之外的大树上,瞪着朦胧而诡异的双眼。
“对不起啊,没有力气让你瞑目了。”
死不瞑目吗······
“也真是奇怪,想都没想就把你背到这里了。”
想都没想······奇怪······
阿强的目光在弟弟身上飘动,有好几次,他扫过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却依然吓得不敢去看。朦朦胧胧当中,只依稀瞥见尸体上那沉重得,如同夜色一般漆黑的无底洞。有什么东西,在跌落途中凿开了弟弟的血肉——岩壁,河床,或者死掉很久的树。那时一定流了很多血,当骨肉被什么钻破的时候,血就从洞里汩汩地喷涌出来,哗啦哗啦,连天空都沾染了刺眼的红。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那象征生命的液体便瞬间流失殆尽,同时,被河流迅速冲走。弟弟的心脏就这样被轻易碾碎了,只留下一具干涸,僵死的躯壳。
河的尽头,一定泛着腥红,因为那里沉淀着的,都是弟弟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