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
男子坐在桌前,摸着照片发呆。他的肩膀像烂泥一样软软地塌在两边。昏黄的烛光打亮他的鼻尖和颧骨,而脸上其它器官,则深深隐没在无尽的黑暗当中。
风渐渐平息了愤怒,夜晚终于安静下来。
那片老头子交代的药林,其实阿强也了解不多。从小到大,他一次也没去过。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自己手里的这张照片,以及父亲莫名其妙的遗言。
“往南走,”老头子躺在床上,双眼瞪直,嘴角沾着白色的唾沫,“一直往南······然后,桥,就是了······”
临终前,父亲如此告诉阿强。但是他听得一头雾水。从哪里往南?什么样的桥?这些都不清楚。等他想再问问清楚的时候,父亲已经张大嘴去世了。此后,弟弟便一直追问老头的遗产。
“南······”阿强翻来覆去地看相片,被烛光照亮的黑影在泥墙上跳着诡异的舞蹈。月亮当头,乌云四下散开。窗外的香樟在风里窃窃私语。
“南么,到底是哪里?”男子盯着蜡烛。颤巍巍的火苗缩成一团,如同八十岁老太般在夜里瑟瑟发抖。“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尽管往南走好了。”他皱紧眉头,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父亲那句“一百年不摘”又再次浮现脑海。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嘛。”黑暗像一匹巨大的饿狼,在阿强与蜡烛之间不断徘徊。
“看样子,你的配偶已经到了极限,再过不久可能就会死吧?到时候,我会撕碎她的肉体,扯出魂,然后敲骨吸髓地吃掉。哼,你以为自己很聪明?”黑暗龇牙咧嘴,虎视眈眈地在房间里走动。“猖狂,惰怠,自私,贪婪,我已经嚼烂了他们的心。很快你也一样。咔嚓咔嚓——我最欣赏的就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表情,像这样,明明想要做什么,还摆出一副另外的姿态。怎么,过家家?”
狼突然从背后摁住男子,咧开嘴伸出猩红的舌头。
“啊,真想一口咬掉你的脑袋,但是这样就不好玩了,哼哼哼——”它笑,锋利的青牙在烛光下犹如晶莹的琥珀。
“来我这,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你在哪?”
“往南走。我在森林。”
————————————————————————————————
夜半,阿强托起烛台走进屋里。他悄悄坐在床沿上,借光看妻子瘦削的背影。许久,妻子翻过身,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
“没。我一直都醒着。”
“干嘛不睡?”
“担心你。”
“哼,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阿强握着她的手,说。
“睡觉吧。”妻子笑笑,为他掀开被褥。阿强摇头,重新帮她盖好。
“我不困。”
“怎么会不困?”
阿强笑。可在那瞬间,妻子的脸色变了。
“阿强······你有点不一样。”
“什么意思?”
妻子盯着他的脸。黑暗中,阿强的眼睛隐没在频频闪动的阴影里。
“弟弟跟你说了什么?”
“没啥。”
“我担心你。真没事?”
“没事。”
“好吧。”妻子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等天亮,我就走。”沉默过后,阿强开口说道。
“去哪?”
“采药。”
“不值得了。”妻子握紧他的手说。“只要生下孩子,我怎样都无所谓。”
“说什么!”阿强猛地站起,边上的蜡烛因此剧烈颤抖起来。“你是我老婆,我不会让你死!”
“死?阿强,你到底······”
“好了,别说了。”男子握紧拳头,青筋暴起,“我一定会治好你。等天亮我就走,去老头留下的森林给你采药。你是我老婆,我不会让谁带走你,谁都不行。”
说完,阿强转身离开。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屋里的蜡烛燃尽,灭了。
————————————————————————————————
黎明未到,天空一片阴霾。白色的雾笼罩大地,如同鬼魂在陋巷之间不断徘徊。阿强穿上外衣,从旮旯里摸出一把镰刀,然后悄悄推开门,向南而行。
低温渐渐爬上男子的臂膀,雾气越来越重。阿强凭着记忆跳进田野。
“继续往南······”
男子目视前方,脚下的杂草不断渗出水分。很快,他的鞋子湿透了。黎明似乎还未到来,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一群乌鸦突然惊叫起来,“啪嗒啪嗒”地扑棱而过,男子抬头,却不知道它们飞向了何处。此时,浓雾稀薄了一点,能隐隐看到细长的田垄深入迷蒙之中,没有尽头。
不知不觉,阿强走出田野。步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爬上坡地。杂草在四周肆意生长,树枝会突然冲过来,想要扎破他的眼睛。男子匍匐前进。有一次,他不小心踩了个空,石头“轱辘轱辘”地滚下去,大约滚了三四分钟才听见“咚”的一声钝响。男子侧过耳,接着往上爬。
“这到底是哪呢?”阿强想。虽然身处浓雾之中,视野朦胧,南山也不该陌生到如此地步。
“来过好几次,没见过这样的坡。”
“哼哼哼——因为你到了。”声音在耳边闪过。男子浑身一颤,抬起头,但四周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是错觉?
是错觉。
两分钟后,坡地逐渐减缓,继而变成平地。清晨,太阳升起,雾气变成了浓浓的奶白色,但依然看不分明。阿强找到一块石头坐下,脱掉鞋,挤干水分,然后撑着脸发呆。
“老头子留下的药林,到底在哪?说到底,我是连方位都一无所知。雾这么重,搞不好会出事儿。”
男子抽出镰刀,在岩石上“嚯嚯嚯”地磨起来。
“这样傻乎乎地走下去不是办法,等雾散了就回去。”他边想边磨,声音渐渐传了开去,“都是骗子。鸡蛋鸭蛋,我真想一刀捅死他们。混蛋。等老婆生下孩子,就带她去北方,北方不行就再往北。这里待不下去了。”
————————————————————————————————
“你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狼舔着它黑色的嘴唇说道,“幸福是残酷的避免,而灾难却作为线索贯穿你的一生,并朝着过去与未来无限延长。你在害怕,所以灾难才会悄然而至。月黑风高,它突然现身在阳台朝你微笑,而你却惊恐不已。因为你忘了,无论是黎明还是黑夜,它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你本身。你既然得到光辉,就必须接受沼泽一般的黑暗。无可避免。
灾难是一种体系,一种秩序。它会等待你意识薄弱,以暴雨的形势重新降临在你的头上。”
————————————————————————————————
阿强在石头上磨刀,忽然间,从远处传来莫名的声响。起先,声音很弱,完全被刀声掩盖,到后来才突然听清,好比是有人故意转动旋钮,调大了音量。男子竖起耳朵,不错,那是水声。他穿好鞋,从石头上站起来,往树干上劈了两刀,然后,他顺着声音,向前摸索。
脚下的杂草稀稀拉拉,如同饥荒时的饿殍躺倒路边。白雾开始斑斑驳驳,表明在不高的头顶上出现了树冠,阳光透过缝隙就会变得支离破碎。男子小心翼翼,避免在陡坡上踩空。如此走了两三分钟,他终于找到声音的源头。
一座木桥赫然出现在眼前。
“找到了!”阿强不禁大喊。和照片上一样,森林像一座庞大神秘的宫殿坐落在河对岸,外围的树干上布满青苔和粗大藤蔓。蕨类相互拥挤,将触须弯成各色形状。灌木环臂团坐,出示沉默的告牌。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男子无法动弹。
许久,阿强才缓过神。“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他握着镰刀,走近木桥。
森林和平地之间隔着一条裂谷,看样子像是被谁划地为界。谷底是河流,白色的水花“哗哗”作响。男子抚摸桥梁,深棕色的木头用手指一掐便渗出水来,上面长满了蘑菇。
男子注意到桥边有块石碑。他俯身拔掉杂草,石碑上露出了些许字迹。
“橋······森?”
阿强用手抹掉青苔,上面刻的是“桥森”没错。字迹周围似乎还刻着某种野兽的条纹,待他刚想用袖子擦拭,他突然失去重心,朝谷底跌去。
“有人推我!”
阿强反射性地伸出手,狠狠抓住那人的裤腿。他听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接着后脑一沉,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