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和现实,
永远是如影随形,
难以割舍的。
第二天苏凉同苏父出门时,天际泛着微微的白光,并不灼目。苏晚很早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天花板的苍白蕴着些无奈与不解,她阖上眼帘,贪图清早的一缕安逸与宁静。
苏晚曾问过苏父不许她同去上坟的缘由,苏父的回答十分含糊却又不容反驳,他说,苏家上坟一向都是男孩子去,女孩子去不去都一样,还是不必去了。
苏凉与父亲回来时,苏晚的回笼觉也终于睡到了尽头,晃晃朦胧的脑袋,竟看到了苏凉放大版的帅气面孔。
“我记得你从前挺勤快一小姑娘,怎么亲哥不在两年就学会了睡懒觉?”他边说着又递过来一杯温水,眼神安宁。
“哥,我问你,你觉得纪晓晓怎么样?”她说。
“她啊,挺好。”
之后许多年,苏凉回忆起当初那些片段,不曾有过不甘与挫败,有的,是无尽夜空中零丁的忏悔。他悔,为何要遇见她。如果不曾相遇,便不会害她一生。
对于走亲戚这件事,苏晚并没有多大兴趣,新安公寓里住的熟人大抵也都出了门,于是,一整天,苏晚窝在家里,怏怏的,听着电话里关玥的声音。
“最后,苏晚,我要告诉你一件大好事!”关玥十分兴奋,苏晚想大概这死孩子又收了不少红包,嘴巴里都冒着红色毛爷爷的气息,“我和顾文熙,我们在一起了!”
那天,天气并不太好,甚至还有絮絮的几朵雪花,北风也不大,却吹的人冷心寒。冬天里没有梧桐树茂密浓郁的叶子,亦没有窗外温凉的阳光,朝霞不美,晚霞不艳。世界终于变成了灰白色,茫茫的,没有边际。或许,等明年春来,天地还会温暖,一如那日,他站在梧桐树的荫凉下,对她说:“你好,我叫顾文熙。”
苏晚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握着电话,眼眶通红,半晌,才说:“是吗?恭喜呀。”
顾文熙,恭喜你终于走出我的世界,恭喜我终于有理由忘记你。从现在起,你是关玥最重要的人,是我的路人甲乙丙。她默念,轻轻扣下了电话。
年后第一次遇到顾文熙,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他裹着厚厚的衣服却不显得笨重,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很是精致。
苏晚站定脚步,她想叫住他,问一问他手里是什么,却蓦然想到,如今,她已没了这样的机会。
“苏晚,”他说,“难得碰到你。怎么样?还好吧?关玥的事对你说了吗?”
“嗯,说了,挺好的,恭喜你们。”苏晚点了点头,以完美的笑容迎上了顾文熙的目光,她的心里,一个声音暗暗地叫嚣,是不甘,也是静默。
他颔首笑了一下,匆匆消失在新安公寓华贵的大门口。
雪色里,他的样子愈发好看。
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是趴在苏凉怀里痛哭一场。
“那个小兔崽子,等老子和他一个班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苏凉很是愤恨,阴郁的脸色彰显出他此刻极差的心情。
“哥,是我晚了一步。”她说。
“笨丫头,这事儿不能分先来后到。你要真喜欢他,咱抢回来。什么崽子,敢不要你老子让他爬着滚!”
感情不分先来后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多年之后苏晚尚才模糊地明白过来,是以,错过许多,无法挽回。
日子是这样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苏晚怀疑,她不是过了三十天,而是一天复制着过了三十遍。萧煜时常会来串门,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骗她出行,诸如听说苏凉同谁谁谁在哪里约会,或者哪哪哪今天有哪位明星,都已不再新鲜了。
月底,离开学还有十天,苏晚忽然说,要去杭州。
同行的人是萧煜。
坐上拥挤的火车,满车都是汗液的酸臭气息,苏晚靠着萧煜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二零零一年二月末,冬风不再凛冽,杭州的春已有走来的迹象,阳光淡淡,天气晴朗。在长长蜿蜒的轨道上,是他与她擦肩而过的韶华。
苏晚对杭州十分熟悉,是以一下火车便带着萧煜直奔彼时住过的客栈。然而,出人意料,那家客栈去年关了门,店主卖了房子回了老家。
苏晚忽然觉得上天竟如此绝情。
再度辗转,两人终于找地方住了下来。萧煜一路上并不多话,大都以服从组织安排的姿态乖乖跟着苏晚的脚步。
“苏晚。你是不是喜欢顾文熙?”他问。
“也许吧。”她说。
风雨漂泊后,
是我错付相思,
是你痴心空流。
苏晚许久没有出过远门,照这样说来,仔细算一算也有数月了。萧煜一路上都很是沉郁,唯一有点儿生气儿的话,大约就是质问苏晚是不是喜欢顾文熙。
杭州的气候很是温和,带着薄薄的水雾和冬末特有的雪香,长堤上延展开一片春意,柔和平淡,温暖宁静,如出尘仙境般美好。那是西湖,苏东坡笔作中“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人间天堂,苏晚看着天,看着水,心绪在西湖泛起的碧波中沉浮,忽上忽下,却蓦然在扬起的水花里化为乌有,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再那样重要。
萧煜看着她,问:“你很喜欢杭州吧?”
苏晚一笑,那样轻微的笑刺痛了他的眼睛,模糊不清地隐匿在光影中,却又可以清楚地寻到她唇角的弧度,是怀念?是平静?亦或是心潮汹涌?她讲过的故事,大约也在这片暖和得不像冬天的温度里,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很讨厌。”她是这样说的,带着物是人非的苍凉与叹息,哀伤与仇怨。或许,真正喜欢的,真正愿意珍藏的,皆是再不能回来的。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玩一把再回去,怎么说我也是牺牲补作业的大好光阴来陪你逛西湖。”萧煜终于恢复了正常,笑容满面,一扫阴霾,几日的沉默大概都是寡言神仙附了体,两个字儿,着魔。
于是,苏晚问:“西湖泛舟?还是湖边散步?”
萧煜晕船,自从前他提起时,苏晚便一直记得。
“可别,大少奶奶,小的晕船,您甭公报私仇折腾我。”嗤笑一声,萧煜兀自往前走,留下身后苏氏晚晚的低低笑声。
那一年冬末初暖,是青春光河的流淌,是人生追逐的起始。
***
诚然,走一趟杭州能让苏氏晚晚心事全消实在是很划算的一件事。是以,开学之后,苏晚还是从前的苏晚,多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也多了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笑容。
苏凉成功进了高二四班的大门,也成功地变为了继顾文熙萧煜后校园又一大风云人物。苏晚听说时呵呵一笑,随即嗤之以鼻:“就他?风云?别搞笑了,呵呵呵……”
纪晓晓因此欢欣许久,扯着晚晚问这问那,后来实在受不了,英勇的苏氏晚晚便大步流星地前往高二四班,恍若无人地揪着某凉的耳朵潇洒离开。苏凉也为这事儿冷落晚晚许久,原因是:不给亲哥面子,该罚!
关玥的学习成绩以缓不可察的速度徐徐后退,随之而来的则是走廊里操场上小女生们聚堆围在一切,窃窃私语着她同顾文熙的八卦。而当事人恍若未见,凭借高调姿态迅速笼络人心,不得不说,关玥的为人确实周全。
“依我看,俩小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分了。”萧煜吃饭的时候极乐意居长辈的口气与苏晚谈谈关顾二人的前途,颇有忧心之意,却又是幸灾乐祸的调调。
“所以,现在你是在吃饭,而不是陪顾文熙借酒消愁。”
顾文熙待关玥,是用了心的。就拿关玥的特殊时期来说吧,顾大校草可是从来舍不得人家心头肉吃一点儿累,大老远从B栋跑到A栋送水送饭,无一不全。苏晚看在眼里,有小小的羡慕,转念,却又一门心思埋入书本。
比起这样不算澎湃的一对,苏凉与纪晓晓更像是淹没于茫茫人海失散的亲人,相见恨晚,泪眼汪汪地步入正轨。纪晓晓细腻,凡事总不急促,苏凉亦很温和,以细水长流的方式默默追逐。
相互喜欢,大概就是连彼此性格里的小缺点都会如此包容吧。
苏晚时常能看到关玥与顾文熙出双入对的身影。那双背影,刺痛,却美好。得癔症以后,她从未见过顾文熙的脸,从未同他说过话,从未触碰过他的分毫,但是,校门外他与关玥牵着手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这样的场景不知上演了多少次。而每一次,都是苏晚的泪流满面。
梁子睿会时常和苏凉通电话,也时常问及苏晚的状况。苏凉极为给面子的如实报告,以此换取梁氏泡妞攻略大全。当然,泡的只能是纪晓晓。
四月,是二零零一年祸端的开始。
那是极为平常的一天,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微风不噪。苏凉穿一身黑色短袖衬衫,校服搭在肩上,晃晃悠悠往学校走去。
劫难来临前,一切都如从前般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就像是一场重拍的电影,所有的都那样不真实。
他往前走,却看不到前路的尽头,茫茫一片黑色,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风,于是,苏凉停了下来,驻足看着,那条路白的干净,弯弯曲曲,消失在黑洞中。
苏晚一路小跑追上苏凉时,看到的就是她的哥哥,站在马路中央,一动不动。
她开始拼命呼喊,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她无法跨越几步的距离,车来车往,苏凉的身影愈显淡漠。
他怎么了?他也不知道。
那辆车开的很快,快到苏晚还没有唤醒苏凉。
二零零一年四月三号,苏凉车祸,急救十小时转入重症监护室。
“我们初步怀疑,这孩子患的是癔症,照目击者描述以及检查结果来看,是先天性家族遗传病无疑。”
苏母赶到医院时面对的就是医生这样的一番话。
癔症。
噩梦来临前,
我看到阳光,
一如曾经般明亮。
“妈,我们家……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病?”
苏晚不相信,不愿相信,不能相信。那个出门前还催促她快要迟到的苏凉,那个曾为了她第一次打架的苏凉,那个从小到大从不错过她任何考试的苏凉,那个……
病床上,他沉沉地睡着,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留了薄薄一层阴影,那样浅浅地呼吸着,安静得仿佛将要消失殆尽。苏晚看着他,两张酷似的容颜里,是光年流转,是命运弄人。
“哥,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晚晚……”
没有人回答她,没有深深的拥抱和亲昵的微笑。他睡着,睡着,再也不理她了。
萧煜出现时,苏晚伏在苏凉身边,默默地流泪。
那大约是他今生第一次看她流泪,而以后,她的眼泪不多,却总能落在他的心上。
后来,萧煜对她说,晚晚,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每次都要在我面前落泪。
那时,她会抬头看着他,痴痴地笑着,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
“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