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连连摇首,笑声显得苍凉而凄婉,“苏公子可以出来了,想不到薛某最信任的人,也会对我有所隐瞒!”苏有雪缓缓撑开纱幔,鸿羽依然指向薛崇要害。
“什么人?”李儒大惊,他方欲拔剑,却见薛崇在对方的牵掣之下,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静观其变,怒道:“汝等何人,敢在琉璃馆里撒野,好大的狗胆!快些放了义父,否则穿云剑一出,恐难留你全尸。”
小陌笑得如玉山之将崩,调侃道:“你老子在我们手里,你小子还敢这般说话,是嫌老头儿命长吗?”
李儒身子顿时一震,急道:“只要不伤了义父,我可保你们全身而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不要做傻事。”
许婉秋将毒针扣于掌心,反手擎住幽鸾玉臂,“薛将军,你的爱姬在我手里,你最好配合一点,今夜带我们离开琉璃馆,否则你我玉石俱焚!”
“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我不敢保证我手下的人会让你全身而退,偌大个郓州,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崇无奈得摇首,带得众人出了临华殿,殿外都军一阵骚动,纷纷立在飞廊两侧。
小陌抱紧藏有重剑的古琴,走得大步流星,他看着许婉秋的背影,隐约联想到一线天的那个金扇公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心道:“老子佯装乞人咬过她的腿,假装鬼怪舔过她的唇,在醉云阁敲了她的竹杠,在兰桂坊散尽她的钱财,想来也是可笑!此次出了琉璃馆,老子必赴盐帮之宴,如此一别或成永别,想想也是舍不得。”小陌眼中竟是含了热泪,窃语道:“臭婆娘,别死在老子前头!”
众人踏上飞廊,仿佛翱翔于九天之际,摇摇似坠,幽鸾踉跄得跟着许婉秋,生怕一不留神碰到毒针,自此一命呜呼。她美目蕴着恨意,脖子被银锁刮得又痒又痛,却也不敢取下,纷扰间似有一双冷目注视着自己,不禁后脊阵阵发麻。
苏有雪略微举头,遥见一人伫立于飞檐一角,正盯着幽鸾的方向,表情极度狰狞,来人身材高挑秀雅,上服素褶而下着缚袴,乌眸透着桀骜,细脸带着风流,不知何许人也。
苏有雪心道不妙,自此停下了脚步,就这样挟持着薛崇立在都军之中,他眼看着来人手托樽底,饮下了杯中的玉液琼浆,竟是毫无动作,不晓得是敌是友。
“节度使的宴席就是浮夸,恐怕小神这一口足以顶上十两纹银了,哼哼……喜帖小神没有收到,但这酒,还是要喝的。”来人掷出酒樽,“铮……”的一声脆响,竟是将酒樽一分为二,酒气瞬间回荡在太刀的长刃与血槽之间,经久不散。
“阁下以小神自居,可是阴阳寮第五式神,三目天一?”苏有雪一双冷目如横远岫,深邃得令人痴迷。
酒气沿着刀刃的弧度熠着冷峻的光,天一放声长笑,而后阴恻恻的道:“苏公子好眼力,小神正是天一。”
他转而将太刀护在眉间,双臂伸直,掌中不留空隙,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柄,拇指和食指轻捏,而中指则不繁不紧的搭于柄上,即便是小小的一个举动,都有万丈凌云之势,“苏公子的大名,小神已是久仰了,很想领教领教苏公子的飞鸿印血,看看区区一柄剑,怎么就在公子手中生了眼睛。”
天一话音未落,霎时间黯云涌动,星月无光,他唇角不经意的上扬,竟是由楼顶俯冲下来,赤盔甲士不知来人是何目的,生怕混乱中误伤了节度使,于是纷纷向着天一聚拢而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这狭长的曲廊间汇聚了利刃之流,直冲向天一周身各处。
太刀被天一舞得猎猎生风,就这样一路摧枯拉朽,鲜血流满了整个飞廊,不知何时,他眉宇间现出了凛然之气,要知道太刀一旦苏醒,天一心中便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如何击倒对手。
兵刃在空中持续相接,天一走着七星连环步,转眼已至幽鸾面前,邪笑道:“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幽鸾顿时一惊,仿制的乐平锁在赤月下闪着神秘的光,仿佛一缕薄纱蒙住了痴人肉眼,看不穿凡尘具象,琉璃馆里乱作了一团,而在不远处的兰桂坊却是出奇的安静。
赤月高悬天幕,仿佛一张狞笑之容,在最高处睥睨万生,只见一身水蓝色绸裙铺在醉云阁的飞檐一角,月色纱衣朦胧淡雅,消无声息的罩住三娘诱人的肩,她媚眼望着兰桂坊的方向,已是静候多时了。
由于鸨妈迟迟未归,兰桂坊里朱扉紧掩,灯熄烛灭,四下里已是一片漆黑了,想来姑娘们早已睡下,在薛母寿宴之际偷来这难得的闲适。
阿弥陀僧袍浮动,一张笑面显得极是阴郁,不解道:“三娘何故相信那个油尖嘴滑的小鬼头,若是出得差错,恐怕你我无颜离此郓州。”
“在醉云阁数月有余,我明察暗访终是无果,现下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三娘微微侧头,恍若琼枝一树,“我看小鬼头思维缜密,倒是个可造之材,你我不妨一试。”
阿弥陀坦胸露乳,正打着一双赤脚,肥厚的皮囊在月色下闪着油腻的光,“三娘莫不是有意拉拢,想邀他进六扇门吧?如此滑头之人,乳臭未干,想是三娘看走了眼。”
“若是小鬼的计谋落得实处,助我六扇门寻得乐平公主,自是奇功一件,尚书大人向来赏罚有度,邀其进入六扇门又是有何不可呢?”三娘一双美目灿如繁星,娇笑道:“哼哼……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佛爷你稍安勿躁。”
阿弥陀拍了拍脑袋,略加思忖道:“这小子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对着本门的《大唐图鉴》雕出乐平锁的仿制品,倒也是个奇才,只是他满口污言秽语,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吧佛爷!”三娘摇首道:“四神捕中属江一燕最是机敏,他为人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向来是独往独行,我看小鬼身上,倒是有江一燕的影子!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到伪造公主身份混淆视听,此计化被动为主动,实乃玄妙至极。”
阿弥陀厚唇阔口,肥耳垂肩,任谁看去都找不到伶俐的成分,他只是呆呆的道:“如若贫僧就是那大唐公主,看到别人戴了乐平锁,自是不敢多问,也许夜深人静之时,真的会露出什么马脚罢。”
“佛爷若是公主,恐怕生下来便已被昭宗掐死,断不会留此怪胎存于世间。”三娘笑了起来,如水的眸子眯成了一道绝美的缝隙,显得灵动而朦胧。
阿弥陀见三娘拿自己打趣,却也不以为意,思忖道:“如若不巧,幽鸾正是前朝公主,岂不是将其拱手让人了?江湖中对于乐平公主,有人欲杀之而后快,有人欲夺之而出师,琉璃馆中各州富商齐聚,这口耳相传的,必然会给幽鸾招惹杀身之祸啊!”
三娘舔了舔嘴唇,丰泽嫣然得笑了笑,“佛爷多虑了,乐平公主能隐藏一十八年没有被人发觉,必是有其过人之处,幽鸾若真是大唐的沧海遗珠,又怎会带此信物招摇过市呢?”
阿弥陀眼中透着杀气,怒道:“如此守株待兔也不是个办法,若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汝将奈何?”
三娘魅笑道:“哼哼……平心静气,真相自当浮出水面,佛爷莫要心急。”
夜色如墨,二人在屋檐上静观这星移斗转,但见风过柳梢,寒意瞬间涤荡满楼,兰桂坊红绡粉幔随风飘摇往复间,竟真的现出一人来。
三娘眉眼间提了精神,遥见女子青纱掩面,鹤氅裹身,一路张望着轻行,显得谨小慎微,转眼已是出了兰桂坊,向着郓州内城走去。
三娘蓦地回首,急道:“或许是调虎离山,不可不防,我且跟将过去,佛爷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观望吧,切记不可漏了行踪!”
阿弥陀揉搓着光秃秃的头顶,觉得三娘所言极是,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木讷,气鼓鼓的道:“何须你来指指点点,如此肤浅的道理,贫僧岂能不知?”
“如此甚好,我这便去了!”三娘回以娇笑,只听“腾”的一声,素履凌空,转眼已是踏风而去。
古道上只行了女子一人,青石板路折射出的翡碧之光映出了两侧横栓的商铺,铺面显得陈旧许多,都没有点亮灯盏,再行远眺,遥见琉璃馆灯火通明,映得一轮“血月”悚然惊魂,仿佛恶魔之眼,洞悉了痴人命途。
鹤氅在女子身上显得极为宽大,隐约露出了一段弱骨纤形,女子辇着碎步,行得不急不缓,不知去向何处。
星辉如常,风吟依旧,眼看着她转过几丛枯木,在枯木的尽头现出了一座破败屋舍,屋舍四周杂草丛生,早已将柴扉掩死,幸得矮墙坍塌,才可供成人穿行。
屋舍两侧分立着木板,上面雨水腐蚀,蛀虫糟粕,文字虽是残存却已难辨,仅凭着臆测勉强可以诵读:“泗水文章昭日月,杏坛礼乐冠华夷”,原来此处,竟是一座荒废经年的夫子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之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州,只是圣人之宇,想不到已是残破如斯。
女子压低毡帽回首张望了一番,发现无人跟随,猝尔躬身穿过了矮墙的缺口,从怀中取出花铲撬开了三排六列的一块方砖。
因连日阴雨润得泥土疏松,不多时,已现出了银匣端倪,女子直接伸手插入泥中,将银匣拔了出来,银匣色泽暗沉,不知已在土内封存几时,上面的铜锁兀自挂着,在这空旷的庙宇里“叮铃”作响。
她掏出钥匙,颤抖得打开铜锁,却是迟迟不敢敞开银匣,而后她微微颔首,似乎心下盘算既定,立时将其推开,匣内赫然现出了一道银光,缓缓汇聚成形,上书“乐平”二字,精巧得俨然鬼斧神工。
“姑娘来得好巧,竟是与三娘同路。”长笑声中蓝纱袭地,三娘娇若天仙,正一步步缓缓跨入庙中。
“谁?”女子后脊处阵阵冰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急忙起身将银锁置于身后,毡帽却被三娘掌风掀起,现出了一副粉嫩的娇容,但见朱唇一点,容姿无双,桃花眼惊得失了光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你……你是谁?”千尘眼中流露着惊慌的神色,她不识三娘何人,一时间敌我难辨,孔庙里阴森可怖,千尘伫立其间,不觉已是一身的寒战,“前辈……前辈想要做什么?千尘只是兰桂坊小小的一个舞姬,今夜出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着什么贵重的器物,实在不能孝敬前辈啊!”
三娘掩面娇笑道:“哼哼……尽是胡说,姑娘手中之物银灿灿、华丽丽的,岂有不贵之理呢?”
“这……这个不能给你,你若能看上千尘的发饰,就随便拿些罢,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值些银两。”千尘将银锁塞入鹤氅,眼神刻意避开三娘。
笑声从三娘艳丽的嘴唇里飘了出来,她美目含娇,一味的调侃道:“姑娘不必如此紧张,方才戏言而,三娘岂是见钱眼开之人?只不过三娘见姑娘研姿俏丽,想来定然投缘,特地为姑娘赎身的。”
千尘不解道:“替我赎身?前辈说的哪里话,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见过,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娘请你到家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三娘桃花粉面,绛砂撩人,一颦一笑间已是妒月羞花。
千尘似是冥思良久,缓缓道:“既是陌路人,前辈何故屈身相请?”
“不瞒姑娘,三娘是六扇门金牌密探,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特地来此迎接乐平公主圣驾。”三娘掩嘴轻笑,猝尔单膝跪地,竟是叩起首来。
千尘檀口微启,惊道:“公主?前辈说我是公主?”
三娘未敢举头,便是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柳家世代侍于东宫,家夫柳昭乃是前朝宰相崔胤的外孙,所以三娘与姑娘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渊源的。你的生母是积善皇后,与姐姐平原公主不幸在乱军之中惨遭毒杀,昔日昭宗迁都洛阳,奈何朱温残暴,屠戮东宫,六扇门清点尸首时,竟然发现少了一具女婴,而这个女婴,正是姑娘。”
千尘觉得一切来得甚是突然,心下已是翻江倒海,惊道:“你说我的生母是前朝何皇后?这……这如此匪夷所思,却教我如何信得?我的身世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辈又怎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