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晋军犯境罢?出了什么事可不要瞒着老身。”薛母银丝皎洁,闪着不安的光。
“母亲莫要疑心,郓州固若金汤,就算天兵骤降也休想入城半分!”墨色便服裹紧了薛崇圆鼓鼓的肚子,他皮糙肉厚,杂乱的胡须怒张着,分明一个粗犷的汉子,但在母亲面前仍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薛崇的大手连鼓三下,秋菊便端着餐盘翩翩而入,冷梓月笑靥如花,安抚薛母道:“母亲尝尝冷儿亲自为您烹饪的杏仁佛手,不知可否合您口味?”
冷梓月接过秋菊端来的餐盏,汤匙已送至薛母唇边,薛母衰年善忘,却偏爱美食,这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沉浸于仙乐食色间,忘却了身外之物,“月儿最懂娘心,不用尝就知道好吃了!”
薛崇见状立时随着李儒出得观景台,殊不知琉璃馆共有七七四十九处观景台,分布在馆内各处,对外则秘而不宣,薛崇每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是换上一间,正所谓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月夜方至,繁星冲破了底线,在看不见的云层中孕育着无穷的杀机,二人毫不知情的走过了几处回廊,却在拐角处停了下来,李儒解释道:“孩儿见夫人在就没敢多说什么,后来想了想便以商讨军情为由,创造了与义父独处的机会。”他坏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熏囊,接着道:“这是幽鸾姑娘遣人转交于父将的,她可能有要事与义父相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事来?”薛崇接过熏囊,见熏囊素绢缝制,并施以彩绣,显得狭长而精巧,里面的花椒、茅香和辛夷混合在一起,他提起熏囊深深一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此囊正是幽鸾的贴身之物。
李儒回想着侍卫传达给自己的一首诗,他本已在胸中记得烂熟,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思考了良久这才说道:“芳心罗帐寄影衾,合字香囊藏轻语,幽鸾姑娘送出的是一枚熏囊,说明她有话要对义父讲啊!”
薛崇大笑道:“哈哈……儒儿越来越是长进了,世人皆言我薛某的牙兵都是些粗鄙之人,谁料也有吾儿这等附庸风月的雅士,你还真是让为父刮目相看啊!”
李儒一直认为投其所好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眼看着薛崇乐开了花,想来自己的仕途必是顺风顺水了,于是他带着薛崇来至临华殿前,躬身道:“孩儿就守在殿外,要是见到夫人来了,便会告知父将,父将如有需要可随时传唤,儒儿随叫随到!”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你就在外面守着吧,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大惊小怪的,免得搅扰为父的清梦!”薛崇舔了舔嘴唇,双手不断的在胸前摩挲着,显然已是迫不及待的要见幽鸾了。
“哈哈……”李儒笑得淫邪不堪,连连颔首道:“孩儿明白,孩儿明白,义父大可放心!”
薛崇轻叩朱门,肥腻的脸上激动得有些发起抖来,催促道:“鸾儿快些开门,不要延误时辰!”
“来了来了,急个什么,今儿个又不是没见过!”幽鸾身着云霏花缎锦衣,胜雪的肌肤涂抹了淡淡胭脂,显然作了一番打扮,她方欲起身,却被苏有雪按了下来。
“再等等!”他回身将幔帐拉起,让小陌和许婉秋一齐躲在了床上,床宽六尺,上面放着泉玉抱香枕,铺着玉罩叠罗衾,苏有雪踟蹰半晌,一咬牙也跳上床去。
苏有雪为避男女之嫌刻意的蜷在床尾,小陌却和许婉秋挤在了床头,二人离得极近,小陌甚至可以嗅到许婉秋的阵阵体香,“好香啊,娘子涂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许婉秋方才回神,见小陌躺在身侧,呼吸直欲喷到脸上,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小淫贼,你离我远点!”
小陌坏笑着在许婉秋眉间吹了口气,见她青丝浮动间现出了一张娇羞的脸,小陌连连摇首,叹道:“想不到我们这么快便已同房,今日娘子梳了发髻,修了妆容,却也着实惊艳,相公我颇感欣慰。”
许婉秋握紧紫金折扇,眼中杀机四伏,金叶从扇骨中刺了出来,直映得雪肤通明,“恶不恶心?待我杀了薛崇,便是你的死期!”
小陌脸上毫无惧意,他知道许婉秋不是这种心狠手辣之人,胆子自是大上许多,笑道:“欲杀便杀,只惜你又哪里舍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吵吵闹闹!”苏有雪的眉毛蹙得愈发紧了,一张俊脸移向帐外,美玉般令人一阵恍惚,他见幽鸾敞开殿门,殿外星光旖旎,映出了甲胄之辉。
幽鸾方欲开口,薛崇立时扑了过来将其拥入怀中,大笑道:“美人儿,小虫虫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虽被许婉秋恐吓着,但听到“小虫虫”三字,差点没笑出声来,许婉秋隔着帷幔只能看到两个暗影耳鬓厮磨,却见不得薛崇容貌。
幽鸾媚笑着挣脱开来,回手将殿门掩死,却并未落下横栓,只待得高喝一声能有人冲将进来。她想呼救,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委婉的说着:“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小心隔墙有耳!”对于后四个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不断瞟向牙床上微微颤动的几许红绡。
薛崇哪里晓得,他见幽鸾望着床榻的方向,眼中欲迎还羞,他连忙牵起幽鸾的手直拉向床边,大笑道:“美人儿竟比薛某还急,定是想我了!”
幽鸾无法,却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而薛崇素来谨慎,但在幽鸾面前往往顾此失彼,早已无暇生死之嫌了。
“美人儿真是有心!”薛崇见幽鸾鹅颈间挂着银锁,显得轻盈灵巧,不由得心下暗喜,窃以为幽鸾刻意妆扮以此来取悦自己,于是眉开眼笑的早已心无芥蒂了。
他无意瞥见案上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隐隐泛出幽冥之辉,若在往日他必定有所警觉,可如今美人在怀,薛崇哪里还能顾及许多,只盼着不被夫人发现便是万幸了,一双大手连忙拉开床上的帷幔,烛光瞬间倾泻而入。
与此同时,床内现出了微如星火的一点亮芒,在瞳孔中急剧扩大,薛崇顿时一惊,直吓得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剑身发出的轰鸣之音如同死神的挽歌,拨弄着所有人的心弦。
但见红服飘逸,牙床内竟是飞出一个俊朗少年,苏有雪星眉朗目,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般,直淹得二人无处喘息,他正色道:“薛崇,你为患乡里,鱼肉百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唇边扯出一抹悲悯之态,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迟早沦于番邦之手啊!”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苏有雪一时犹豫不决,“这……却也不无道理……”
紫金折扇在空中腾旋之际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光滑的平额下青黛勾勒出的柳眉蹙在了一起,怒道:“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快些杀了他!薛崇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鸿羽带着压迫之感,在眉宇间一寸一寸的靠近,薛崇见幽鸾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薛某岂能惧死偷生,效仿乞人之怜?我观阁下手中之剑清冷柔韧,这一招飞鸿印血确实避无可避,薛某久闻苏公子大名,只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薛某与落霞庄素无瓜葛,想是其中必有误会。”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愈发的红润起来,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个明白!”她眼中怒火徒增,仿佛秋水漾起的阵阵波澜,接着道:“一线天地势险峻,适合坚守伏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黑道白道的都要给上三分脸面,如今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兄弟,郓州都是你的地界,狗贼,你且有何话说?”
薛崇虎珠缱绻,他思来想去甚为不解,“一线天?薛某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只顾着老母寿宴,哪里还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就认定是薛某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许婉秋眯缝起双眼,“小猴子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不是你的牙兵又是何人?”
薛崇握紧幽鸾的手,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温度,他眼中流露着不舍,缓缓道:“薛某一生杀人无数,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薛某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苏有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本不想杀了薛崇,手中的鸿羽竟是向后退了三分,“空口无凭,若无实证在下恐难相信,官字两个口,我是说不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落霞庄从黑衣人身上搜得书证,那必是有人栽赃嫁祸了。薛某性格直爽,在朝中树敌无数,有人设计陷害也属人之常情。”薛崇目光灼然,全然不似心虚之状,“不如薛某传唤犬子李儒进谒,事情原委你们一问便知。”
“苏有雪,莫要信他鬼话!此人阴险狡诈,多半是要搬救兵的,到时都军一拥而入,就算鸿羽再快,又能杀得了几个?”许婉秋挥舞着折扇,眼中杀意已决,“动手罢!”
“慢着……慢着,这一剑下去,有你后悔的!”小陌躺在床上显得甚为闲适,心道:“这个死胖子还真是兰桂坊的嫖客啊,老子顺了薛崇二十几万汇票,想来也是对他不住,不如帮他一把,还个顺水人情。”他翻身下床,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娘子消消气,相公我神机妙算,可以让李儒乖乖道出实情!”
夜月仿佛隔着面纱的羞容,霎时间绯落双颊,星辉下的李儒仍在殿外逡巡,身上已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纱”,忽听得薛崇在殿内传唤,于是轻扣朱门,邪笑道:“义父,可有急事?”
“李都头安好!”幽鸾开门相迎,李儒见她黛眉开娇,美艳得令人一阵恍惚,他立时垂下头去,躬身走将进来。
殿内烛盏俱灭,李儒借着漏进来的几许微光,隐约可见薛崇坐于牙床边沿,身后粉幔低卷,看不到床上光景,窃以为凌乱不堪,故以帷幔遮掩,于是叩首道:“夫人并未察觉,义父大可安心,不知父将叫孩儿来,所为何事?”
薛崇面色阴郁,低沉着声音道:“儒儿可是有事情瞒着义父,现在说清原委,我不会加罪于你。”
“义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不是小人进了什么谗言?”李儒神色略显慌乱,颤声道:“孩儿……孩儿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父将。”
“擅自调兵乃是死罪,堂堂大都头又怎能不知?吾山一线天,你因何事起兵?”薛崇带有试探之意,虎目遥若高山独立,显得巍峨难攀。
李儒心道不好,辗转间以头抢地,急道:“孩儿辜负了父将信任,确是动过兵符,但孩儿有苦难言,初衷都是为了父将啊!”
他珠泪决眦,显得甚是虔诚,“不瞒义父,孩儿前几日收到一封羊皮信笺,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刻着晋军欲趁梁军西攻泽州而掠袭郓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晋国监运司会在午后途经一线天,孩儿贪功心切故而未及禀报,就遣人在一线天埋伏起来,也动用了捣磨寨的飞索轮盘,此役声势浩大,本欲拔得头筹,谁料反遭旁人埋伏啊!”李儒痛心疾首,哭得极是伤心,“探子来报,孩儿方才知晓,派出去的人手全军覆没,都被乱箭射死了。那车中押运的也不是什么晋国的粮草,而是一具石棺,孩儿自知大错铸成,所以不敢禀于父将。”
苏有雪卧在床头,鸿羽直指薛崇后心,此时他正看向卧在身旁的许婉秋,许婉秋也正望向自己,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般的错愕神色。
想不到射杀徐志良的另有其人,而忠义效节都也是深受其害,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与埋伏梁军之人是否同出一处,阴谋之中暗藏着阴谋,整件事如云遮雾绕一般,简直是匪夷所思。